第 126 章 兩種命運
永康十一年,春季末,草原迎來和親公主。
公主不光帶來豐盛嫁妝,還有陪嫁婢子、仆人,不下百餘人。
送親隊伍,由大沐兵将護送。
抄近路,入草原。
烏闊魯帶三千部下,在邊界等候迎接。
車駕中的女子,華服加身,滿頭珠翠,卻一臉悶悶不樂。
身旁婢女知道,小姐并不願來和親。
但為了家族榮譽,她不得不接受,朝廷冊封的公主稱號。
聽說,草原民風彪悍,也不知,自己即将嫁的丈夫,是個怎樣的人?
推開車窗,一眼望去,草原無盡頭,只見天與地相連。
一想到,往後就要在這裏,度過餘生,再也見不到娘親,她的心,泛起悲切。
行駛中的車子,一陣輕晃,停下。
婢女趕緊關上車窗。
隔着車廂,看不到外頭情景。
但聽外頭動靜,想必是已到了,命運交界處。
她緊張,她的婢女也緊張。
送親将軍,與來人對話,想必是那,未謀面的丈夫,親自來迎接她。
心情越發緊張,手心都冒汗,外頭傳進說話聲,她聽的一清二楚。
“單于在此,已等候公主多日,使者遠道而來,辛苦了。”來人說話,彬彬有禮。
騎在馬上的送親将軍,下馬,抱拳對上來人:“我等為和平而來,沒什麽辛苦不辛苦,客氣了!”
烏闊魯也下馬,繞過随從,大步來到車攆跟前。
先前說話那人,對送親将軍介紹:“這位就是,我們草原大單于。”
送親将軍,面對烏闊魯抱拳:“末将李雲,見過大單于!”
“将軍免禮,将軍遠道而來,本汗備下薄酒,為各位使者接風,請!”他看眼,車門緊閉的馬車,對身着铠甲的人,做個請的手勢。
聽他們說話,并不像傳說中那樣粗魯,而且對方還很客氣。
她好奇了,想馬上看一看,那個被稱單于的未來丈夫,到底長什麽樣。
她是養在深閨的小姐,做什麽,向來都是,中規中矩。
這一刻,不知哪來的勇氣,脫口道:“等一等!”
李雲連忙轉身,面朝馬車:“公主有何吩咐?”
車內女子,停頓片刻,才道:“多日子乘坐馬車,有些暈,我想出來透透氣。”這個理由,其實挺蹩腳。
李雲猶豫:“這……”
大沐風俗,男女沒有拜堂,是不可以見面的,可這畢竟已到了草原,他也不好直接回絕,而且,草原之主,就站在身邊。
還不待做過多反應,車廂門已打開。
車內女子,抱着豁出去的心态。
已經注定,要嫁給那個男人為妻了,現在就先看看,他長什麽樣!
如若他對自己不滿,說不定對自己來說,也是好事!
由着婢女攙扶,她鑽出馬車。
李雲見人已鑽出車子,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準備伸出胳膊,讓她扶着自己胳膊下來。
卻是烏闊魯,先他一步,伸出手。
鑽出馬車的女子,準備下車時,看到一只手心帶着粗繭的手,伸到自己眼前。
看清那只手的主人,她有那麽一瞬間的愣神!
愣神間,已猜到,這人應該,就是自己要嫁的丈夫。
見一身大紅華服的女子,還高高站立車轅上眼瞅他。
烏闊魯笑笑:“公主,請!”手還伸在她眼前。
她回神,她的手,扶着烏闊魯的手,下到地上。
碰到他的手,她心跳加速。
剛才愣神,是以為看錯了。
眼前這人,和傳說中的蠻夷,不太像。
他雖看着渾身一股彪悍勁,長相也不似大沐男兒那樣俊秀儒雅。
但他身上透出,濃重的男人氣息。
一身草原人特有的打扮,他的頭發,不像其他人,梳成兩根發辮的樣式。
而是很随意的披散着,大約兩指寬的抹額,作為發間裝飾。
這樣的他,倒顯得十分獨特!
身邊婢女,也對這位大單于的樣貌,有些意外,她為自家小姐慶幸。
這人看起來,年紀也适中,他能對小姐以禮相待的話,說不定,這也不失為一段天作之合。
見她目光直直打量自己。
烏闊魯再笑笑:“公主,本汗哪裏不對嗎?”
“……”她忘了,自己想說什麽。
她也為自己慶幸。
這人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草原人都是面目猙獰的。
他看起來,似乎還挺好相處。
自己的手,還被他抓着。
原本是擔心的心跳,現在變了,心跳變的越發快,但絕不是擔心。
她臉上,顯出害羞,腦袋慢慢低下,不敢再看對方眼睛。
烏闊魯看到了,她眼神的轉變,也看清了,她顯出的嬌羞樣。
其實他也擔心,對方若不願意,還真有些棘手。
但照此看,應該沒什麽顧慮了。
他面朝李雲:“李将軍,既然公主不想再乘坐馬車,那就這樣走吧,也讓公主領略下,大草原的風光。”
“既如此,末将遵命!”李雲抱拳。
烏闊魯牽着她,朝馬匹去。
到跟前,他将她,抱上馬背,随即他也翻身上了馬。
窩在他懷中橫坐馬背的女子,大膽看着他眼睛。
挨他近了,才聞到,他身上有股,很獨特的味道,這味道,令人心曠神怡。
發覺她注視,他低頭對上她目光:“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朵兒”俏臉上,顯出兩朵紅雲。
“朵兒?呵呵……”
“怎麽了,我的名字,哪裏不對嗎?”
“沒有,你的名字很好,我的妻子叫朵蘭,你與她的名字,只差一個字,我想你們,應該會是好姐妹。”
她原本害羞的臉,顯出淡淡惆悵。
來和親時,就已知道,未來的丈夫,已經有一個妻子。
堂堂草原大單于,只有一個妻子,聽起來挺不可思議。
但她還是擔心,怕将來受了欺負,背井離鄉,連個哭訴的地方都沒有。
雖說,将來和他的妻子,不分大小,但她還是擔心。
發覺她臉上,顯出惆悵,他問道:“怎麽了?”
“你…你的…妻子,她…好相處嗎?”
“你的擔心是多餘,好不好相處,見了她,你就知道了。”
安頓好其它,他先載着她,馬蹄撒開,朝草原深處奔去。
一部分随從,策馬跟在他身後。
剩餘一部分,為送親隊伍領路,隊伍浩浩蕩蕩,朝着草原深處進發。
窩在他懷中的朵兒,聽明白了,攬着自己的,這個男人話中意思,原本提着的心,放下很多。
任由他,載着她,在綠油油的大草原上飛馳……
遠處山包上,明月楓和白奇,各自手持伸縮鏡。
那邊動靜,他倆全看見。
雖然聽不到,他們說什麽,但看明白了,這次和親,應該是和對了。
送來的和親公主,看樣子,對這樁婚事也滿意。
郎有情、妾有意,最好不過。
收起伸縮鏡:“姐夫,皇帝挑人的眼光不錯,這女子,想必也是個明事理的。”
明月楓也收起伸縮鏡:“這段姻緣,算是天注定吶。”
送親隊伍已離開很遠。
明月楓擡頭看向天空,他心中思慮,白奇清楚。
白奇也随他,望一陣天空。
“姐夫,西北的兵力,已放到明面上,他不可能不知道!”這個他,指明月霧。
“這問題,我已經想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包括這次,咱們拿了他十萬大軍,他肯定知道,他卻跟沒那回事似的,他搞什麽?”
從天空收回目光,對上白奇。
明月楓知道。
他能在明月霧身邊安插進人,他身邊,定然也有明月霧的人。
對方明明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卻完全沒動靜!
而且還一撥又一撥的賞賜,他可不相信,對方是真的,那麽好心!
對望一陣,白奇突然冒出邪笑。
“咱倆顧慮那麽多幹什麽,大不了就打,攪他個天下大亂,又如何。”
明月楓抱臂,也随他冒個邪笑。
“你說的對,大不了就打,反正早已準備好,确實也沒什麽可顧慮的。”
相笑一陣,同時收起笑。
明月楓的臉,變陰沉,白奇又成面癱相。
他們想起一個人,得去照顧照顧那人了。
最近那人,日子過的有點舒服,他舒服了,他倆就不舒服。
一聲口哨,遠處啃食青草的兩匹馬,快速沖過來。
軍營,設在離克伯喀斯山不遠處。
軍營外圍,由栅欄圈住,營中帳篷,密密麻麻。
哨兵見着,兩匹快馬由遠而近,看清來人,立刻放他們進來。
進來後,翻身下馬,自有兵将,接過他們手中馬缰。
現是午飯時刻,兵将們換崗,各自吃着飯。
看到兩位将軍,他們想起身行禮,明月楓手一擺,他們又接着吃自己的飯。
一人渾身髒亂不堪,頭發亂糟糟,他脖子上套着鐵鏈子,鐵鏈一頭,拴在木樁子上,他盤腿,坐在木樁子跟前。
莫突親眼見證了,草原是如何,改姓明月的。
他的手下,稍有反抗,被那倆人屠殺幹淨。
他被好吃好喝供養着,他們也不要他的命。
但這幾個月來,他沒少被他們折磨,拳打腳踢,家常便飯。
他倆打人手法刁鑽,他被他倆打,只受皮外傷,不會傷筋動骨。
身上的傷,落了一層又一層,他卻還活的好好的!
獨自靜坐的人,注意到來人腳步。
他二人立在眼前,居高臨下,瞅着他。
“旻王,白将軍,好久不見,怎麽今天想起我來了?”
差不多快一個多月,沒見着他倆了。
“好久沒見你,老子今天想你了。”說話間,白奇将身上戰甲,慢慢扒掉。
明月楓也将身上戰甲褪掉,扔一邊:“最近有點忙,老子今天閑了,有時間照顧你。”
聽着像閑談,可那話,叫人聽了頭皮發麻。
原本吃飯的兵将,各自端着飯碗,轉頭注意這邊動靜。
“來啊,将他放開。”
白奇下完令,立刻有人,拿鑰匙過來,打開鎖着莫突的鐵鏈。
明月楓将衣袖往上卷了卷:“白将軍,踢過蹴鞠沒?”
“好久沒踢了,要不今天,踢一回!”
聽清兩位主子的話,兵将連忙,将地方騰開。
明月楓一把揪住莫突衣領,将他拖到空地上。
一腳将他踢翻,絆倒時,他正好倒在白奇腳邊。
“接住了!”白奇一腳,将倒在跟前的人,踢得騰空飛起。
明月楓轉身,又一腳,從空中落下的人,還沒落在地面上,又被踢的飛出去。
白奇快跑兩步,照着落下的人,騰空再一腳。
圍觀者,為他倆将個大活人當蹴鞠踢,還能踢這麽高不落地,紛紛叫好。
跟在明月楓身邊久了的人都知道,主子折磨人的法子,千奇百怪。
但他們從來曉不得,神祗般的白将軍,遇見主子,簡直是瞌睡碰見枕頭,兩人湊成一對。
這樣的白将軍,和他們最早,傳言中聽說的白将軍,完全不一樣。
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
有些人,對莫突生出同情心,但一想到,他幹下的那些事,對他的同情心,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樣精彩的大踢活人,還真少見,大家忘記吃飯,只顧着喝彩。
被他二人這樣折磨,莫突一聲沒吭,咬牙硬忍着。
照顧傷兵的白玉,聽到外面動靜,鑽出帳篷。
她立在人群後面,看到那一幕。
如果她是莫突,被這樣折磨的話,她寧可去死,也不會這樣賴活着。
這幾個月下來,莫突忍受非人折磨,也不選擇結束自己性命,他到底是怕死,還是怎麽了。
又一想,他連這樣的活着,都不怕,他怎可能怕死?
她并非同情他。
她只是覺得,一個人的尊嚴,任由他人随意踐踏的話,這樣的活法,還不如去死。
最起碼死了後,還能留下點尊嚴。
好在他倆,一直折磨他,卻不許別人碰他,也算給他留下一點點,人的顏面。
他倆似乎踢累了。
最後一下,莫突被踢飛起來,誰都沒接,重重落在地上,他口中,鮮血直流。
白玉已穿過人群,就立在他眼前。
莫突費力擡起頭,看見她。
與他眼神觸碰上,她心中,還是冒出那麽一絲不忍。
不再看他,別過眼,去到他倆跟前:“累壞了吧,你們是不是,該去吃飯了。”
明月楓牽過她的手:“活動了下筋骨,是餓了,走,咱們去吃飯!”牽着她,繞過地上的人。
白奇跟在後面,他又将莫突狠狠一腳,踢得還趴在地上的人,滑出去好一截。
莫突被整的半死不活,但不會有人放了他。
他又被鐵鏈子鎖回原地方。
他直直躺在地上,眼瞅天空,一動不動。
天色由亮轉暗,再到夜空漆黑。
軍營裏,燃起篝火,将這裏照的亮堂。
他還躺在那望天空,望着望着,發覺有人,站在跟前。
轉過頭,看清是白夜靈!
她身邊,還有旻王的侍衛長,他知道那人叫殘應。
白玉偏過頭,對上殘應:“我和他單獨聊聊,可以嗎?”
“主子有交代,屬下不敢。”明月楓安頓了,要他貼身保護白玉,他不敢離她太遠。
白玉知道他的顧慮。
“你放心,我不會離他太近,他現在動不了,他也奈何不了我!”
“這……”殘應猶豫,還是不敢讓她,離那人太近。
“放心吧,我就跟他說幾句話,不會有事。”
殘應思索下:“是!”他沒敢離太遠,就在她身後不遠,随時注意莫突。
白玉也不再多說,明月楓給他下了令,她不會太為難他。
她離莫突近點,蹲下身子。
莫突費力的趴起來:“白姑娘,你來看我了!”聲音沙啞,卻異常激動。
望着他一陣,她将聲音壓低點:“你到底在等什麽?”
“你……你說什麽?”莫突眼神迷茫,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若是你,絕不會這樣活着;你為何寧可這樣活着,也不選擇結束自己的性命,你是怕死,還是等着別人,來救你?”
莫突激動的眼神,變黯淡:“白…白姑娘,你難道就那麽希望,我去死?”
“你死不死,跟我沒任何關系,我只是覺得,與其被這樣折磨,還不如給自己個痛快,你覺得呢?”
她的意思,他聽明白了,黯淡的眼神,又顯出清亮。
“白姑娘,你…你是在關心我嗎?”話語又變激動。
“你這樣活着,我看着也難受,聽我一句勸,自我了斷,少受點罪吧!”
莫突被她這樣關心的話,說的面色越來越激動,身上的傷,似乎也不疼了。
“白姑娘,你還是關心我的,對不對?”
她深吸口氣:“如果你怕死,下不了手的話,我幫你一把,可否?”
莫突激動的臉上,顯出笑,眼中溢出淚。
“白姑娘,我不是怕死;我不想死是因為,我怕死了,來生再遇不見你!”
聽到這樣一番話,說不感動,那是騙人的。
但他,終究不是她心裏的人。
她再深吸口氣,別過臉站起,轉身去了竈頭兵那裏。
再回來,手裏端着一碗飯到他面前。
身後殘應,時刻注意,眼前動靜。
白玉将手中飯,放到他面前,從腰間取出那包,一直收藏着的孔雀膽。
當着他的面,将那包孔雀膽,全都撒進那碗飯裏。
她背對殘應,殘應并沒看見,她在幹什麽。
莫突看着她,給那碗飯下毒,心情異常激動:“白姑娘,你終究還是關心我的,好,這就夠了!”
白玉沒反駁他,算是給他留了點念想。
“上路吧,我還是那句話,倘若來生你是好人,我會和你做朋友的!”
莫突雙眼直視她,眼淚順眼角滾落,但笑着點點頭:“有你這句話,我死而無憾!”
他端起那碗被下了毒的飯,提起筷子,毫不猶豫将那碗飯,吃進肚中。
那碗飯似乎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吃。
白玉就那樣看着他,将那碗,被她親手下了毒的飯,一點不剩的吃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