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歧路冥婚 (八)

第122章 歧路冥婚 (八)

在向那金眼神莺投去輕蔑的一瞥後, 沈忘和柳七便開始細致地檢查起後堂來。昨日停放陳文哲屍身的案幾還擺放在神龛之下,因為事發突然,又正值半夜, 只得以一張長案代替靈床, 案幾上鋪着厚重的桌圍,尚未來得及撤換,桌圍上有着明顯的褶皺,顯然是外力蹭拽所致。

沈忘端詳了一陣,突然以手扶案, 翻身而上,頭朝西,腳朝東的躺了下來。待柳七轉完一圈回過頭,就看見沈忘如一具屍體般直挺挺地躺在案桌上, 若不是柳七早就知道沈忘其人思維跳脫, 不拘成法, 恐怕也會被吓一大跳。

柳七也不打擾他, 只是看着沈忘緩緩睜開眼睛, 如懵懂孩童般起身, 四下張望, 雙臂也沿着案桌的外沿摸索着, 突然,他的指尖觸碰到了什麽, 發出清脆的“铛”一聲鳴響,沈忘眸光一亮,垂首看去。

只見他無意中碰到的是一盞羽人博山爐, 爐蓋雕镂着起伏的山巒,此時呈翻開狀, 與爐身相連,露出爐內厚厚的香灰。

“這香灰……怎麽是黑色的?”此時柳七也走了過來,探究地望着那被展翅的羽人托舉着的爐座。

沈忘垂下頭,細細聞了聞,解釋道:“這博山爐中燃得是沉香,有些制香師會在香中加入炭,那樣燃出來的餘燼就會偏白偏灰,也會影響香本身的質量與香氣。可陳府所用的沉香極為名貴,油脂豐厚,因此燃出來的香灰就會呈現墨色。诶……”

沈忘把腦袋垂得更低了,柳七幾乎有些擔心他會把頭埋到香爐裏。

“這是……指印!”

随着沈忘的引導,柳七也看到了那緊貼着爐壁的淺淺的指印。二人正欲就此商議,卻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幹嚎,緊接着就是一陣稀裏嘩啦東西落地的聲音。

沈忘心頭一跳,趕緊從案幾上翻身下來,同柳七一起向後堂大門處望去,只見一名小厮全身癱軟地坐在地上,掃帚簸箕等灑掃工具散亂地掉落在他身畔。

沈忘趕緊上前攙扶,問道:“這位小哥,你還好吧?”

小厮初見二人從後堂的陰影中走出來還雙股戰戰,待看清沈忘和柳七的面容之後,更是吓得翻身爬起,伏在地上叩頭不止:“沖撞了縣太爺,小人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沈忘輕扶他的胳臂,柔聲道:“無妨,倒是我的不是,可是吓着你了?”

那小厮戰戰兢兢地直起身子,飛快地瞄了一眼沈忘的表情,見面前神仙似的人物言笑溫文,沒有絲毫責怪之意,心下方才略定,哆嗦應道:“小人……小人是地裏冒出來的蟲兒,縣太爺是九天上的雷鳴,小人這是被縣太爺的神威震懾,這才失态沖撞了您,都是小人的錯,哪有縣太爺的不是?”

這小厮有一張圓圓的蘋果臉,年歲比柳七還要小些,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戲詞,便拿過來随便用,聽起來倒頗有幾分質樸的可愛。

聞言,柳七和沈忘對視一眼,都勾唇而笑,若春風拂面。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半晌竟忘了移開視線。

沈忘止住笑,扶着小厮站起身,又幫他理好了灑掃工具,方才問道:“你剛才為什麽怕成那樣?”

小厮猛地打了個寒戰,四下張望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我還以為……是文哲少爺……”

“你為何會認為是文哲少爺呢?他不是停在新房裏嗎?”

“文哲少爺他昨晚……他……他好像……哎呀,我也沒看清,大老爺您別問小的了。”

“你看見他了?”沈忘腦中靈光一現,想到了那香爐壁上淺淡的指印,便立即學着小厮的情态,故意壓低聲音,頗為神秘地問道:“什麽時候?在哪裏?莫不是在後堂嗎?那時的文哲少爺……不是已經死了嗎?”

話還沒說完,小厮就慌張地用食指擋在自己嘴邊“噓”個不停,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沁出來,咕嚕嚕向着太陽穴的凹陷處彙聚。

“我的青天大老爺啊,可不敢,可不敢!狐大仙會聽見的!”

沈忘佯裝無所顧忌,擡高聲音道:“什麽不敢?不敢什麽?你若再遮遮掩掩,我可要喊咯!你難道見過……”

小厮吓得拽着沈忘的衣角,叩頭不疊:“大老爺!大老爺,你可饒了小人吧!切莫聲張啊!”

“那你告訴我嗎?”沈忘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柳七看在眼裏,心中暗道:這狐大仙不就正在眼前嗎?

“我說,我說……就是昨日,我看到……看到已經死去的文哲少爺被狐妖……不是,狐大仙附了身,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那臉色白得吓人,根本不是活人的面色兒,我當場就吓得尿了褲子。也許正是這一泡童子尿的功力,狐大仙沒有看見我,我這才得活!”

“我的好大人啊,族裏老人們都說,若是撞破了狐貍娶親,那便要送了性命,去給狐貍們做童子童女去……小人,小人還沒活夠呢,您可切莫聲張,若是被狐大仙聽了去,我今夜必死無疑啊!”

小厮颠來倒去的哀告,在沈忘聽來如聞仙樂耳暫明,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吓得面無人色的小厮,沉聲追問道:“狐貍娶親……你的意思是,他往新房去了?”

小厮不敢看他,只是一個勁兒的點頭如搗蒜。

“你确定他是一個人?”

“小人确定。”

沈忘心中一喜,便欲站起身來,卻發現小厮緊扯着他的衣角,死活不肯放開:“大老爺,您也別查了,萬一……萬一……”

沈忘只得再次蹲下身,輕輕拍着小厮緊繃的後背,柔聲寬慰道:“你方才對我和柳仵作說的話,不要再告訴任何一個人,本官這就替你去捉那狐大仙去!”

小厮滿眼熱淚,癡癡地望着沈忘,後者成竹在胸道:“你放心,若是捉不住它,本官替你當童子童女去,絕不讓它害了你的性命!”

滾滾熱淚傾瀉而下,在沈忘和柳七飄然遠去的身影背後,那蘋果臉的小厮久久沒有從地上站起來。

沈忘和柳七腳步不停,幾乎是一路小跑地往新房趕。沈忘步子大些,他唯恐柳七焦急,刻意放慢了速度,卻不妨被柳七甩在了後面。只聽行在前面的少女,不冷不熱地抛下了一句:“沈縣令倒是連孩子也吓唬。”

沈忘笑着回道:“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嘛!”說完就覺得後悔不疊,直埋怨自己嘴快不過腦。聽柳七方才的口氣,定然是生氣了,難不成是怨憤他滿口胡話,張口扯謊,便誤會了他?心中一陣焦灼,正欲解釋,卻聽柳七嘆了口氣,悲憫道:“以後可不許了,那孩子着實可憐。”

沈忘頓覺哭笑不得,自己也是妄自揣測,傲骨卓然如柳七,又怎會有那般小兒女情态呢?二人各懷心思,說話間,就已經到了新房門口。

沈忘直奔向房門後,蹲踞在地細細檢查起來。而柳七則重又返回兩具屍體旁,就地進行複檢。沈忘那邊最快得到了回饋,而柳七這邊不久也有所得。

二人的眸子裏都閃動着激動的瑩亮神采,柳七道:“沈兄,你先說吧,發現了什麽?”

沈忘也不推辭,引着柳七走到門口,指着房門後雕花的小巧門闩道:“停雲,你瞧,這扇房門乃是相思木制成,白質黑章,紋理行雲浮動,如山酷水,因其顏色深邃,所以我一開始檢查時并未發現。但剛剛,我用白竹紙輕輕擦拭門闩,卻發現有油脂浮于其上。”

沈忘迎着陽光,展開那張白竹紙,果然,紙上有一小塊瑩亮透明的斑點!

柳七接口道:“這樣的油脂,我在裴柔的脖頸處也有所發現,沈兄,你來看!”柳七輕輕将裴柔的頭歪向一側,露出蒼白的脖頸,在脖頸與發線的交界處,柳七也學着沈忘的樣子,附上了一張白竹紙,而白竹紙也很快吸入了油脂,而變得淺淡透明起來。

沈忘凝神看着那兩張在陽光下的白竹紙,腦海中無所依憑的混沌黑暗中,次第亮起如螢火的光點。

“停雲,你複查了陳文哲的屍體了嗎?是否有同樣的油脂?”沈忘問道。

柳七搖頭:“沒有,連指縫間都被清理得很幹淨。”

沈忘用手緩緩摩挲着自己光潔的下巴,思忖道:“停雲,案情的大致框架,我已然搭建完成,骨雖有,肉還缺,不知小狐貍那邊會不會有所得。”

柳七聞言,不由又驚又喜:“沈兄,你莫不是已經猜出了兇手是誰?”

沈忘沒有回答,只是擡起頭,望向那春日陽光下,奇花争豔,異草紛呈的壯闊府邸。這座令王公貴胄都贊嘆不已的豪軒美墅,宛若一張被精心裝點的血盆大口,人人只看到它嬌豔的紅唇,卻忽略了那隐在背後的尖銳獠牙,它究竟還要吞噬多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