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歧路冥婚 (九)

第123章 歧路冥婚 (九)

花開兩朵, 各表一枝,易微、程徹和霍子謙組成的詢問小組也頗有所得。易微俏皮可愛、貴賤逢之,上人見喜, 遇上什麽人都能打開話匣子;程徹高大威武, 往易微背後一站,想要有所隐瞞之人面上便先怯了三分;霍子謙走筆如飛,記錄細致準确,更不時将對話中的重要信息進行标注,整個詢問過程一覽無餘。

三人配合默契, 互為倚仗,一上午的時間倒是問出了不少細枝末節的內容。

——“大嬸,按您剛才的意思就是說,正是因為陳夫人受到了狐貍的驚吓, 才導致文哲少爺在娘胎裏就落下了病根?”

“可不是咋地!我家夫人本就恨毒了狐貍, 日日燒香供奉着一只神鳥, 祈求它殺盡天下狐貍。可你說巧不巧, 偏偏文哲少爺大婚之日, 府上便鬧了狐貍, 夫人看見狐貍簡直吓丢了魂, 人都有些不太正常了, 一直絮絮叨叨着什麽……殺了這狐貍精,殺了這狐貍精……狐貍精死沒死咱們不知道, 可憐我家少爺和裴柔姑娘枉送了性命……哎,作孽啊!”

“原來如此!”

——“老伯,這文景少爺平時為人怎麽樣啊?”

“文景少爺對我們這幫下人挺好, 出手也大方,時不時賞我們點兒酒錢, 近來文景少爺不是才提的百戶嘛,我們都拿了賞呢!”

“那他就沒什麽缺點?你也別多想,我就是随口問問,我這不也想為我舅舅尋摸點兒人才嘛,知根知底才好。”

“要非說文景少爺的缺點嘛……可能……可能就是他好喝個大酒,喝了酒之後,人就……哎,我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該說人家的不是。”

“原來如此,沒事沒事兒!我懂我懂!”

——“漂亮姊姊啊,跟你打聽點兒這裴柔姑娘家裏面的事兒呗?聽說,這裴家二老收的彩禮不少啊!”

“哎……這裴柔姑娘也是可憐,家裏有個不成器的弟弟,見天兒吃喝嫖賭沒個正形,我要是裴柔姑娘,我也拼了命想要離了那個家。就像你說的,彩禮确實不少,可估計一分也沒落到老人手裏,現在那些白花花的銀子還不知在哪個賭桌上轉悠呢!”

“原來如此!”

一番刨根問底下來,離開縣衙之前衆人總結出的諸多問題,盡皆有了解答。易微心結得到了沈忘的開解,探問起來也愈發賣力,一掃前日裏憊懶的狀态。她自覺任務完成的出色,程徹和霍子謙也是一疊聲地鼓勵誇獎,易微不由得飄飄然起來,高高昂着頭,連脖子都顯得拉長了幾分。

就在三人準備去找沈忘和柳七會合時,一個紮着雙鬟髻的小丫鬟從過道裏急急走出來,怯生生地拽了一下易微的衣裳下擺,聲音清亮婉轉如出谷黃莺,卻帶着顫抖的哭音:“易姑娘,奴婢……奴婢有話對你說。”

易微身量不算很高,小丫鬟的個子卻更矮些,易微彎下腰,露出格外和氣的爽朗笑容:“小丫頭,你找我什麽事呀?”

小丫鬟面色一紅,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緊,眼睛謹慎地向四周觀望,最後不信任地黏着在程徹和霍子謙身上。她不知道自己該更忌憚哪一個,是那個高大威猛的程捕頭,還是那個文文弱弱的霍師爺,轉而言之,三人之中她只信任比自己長不了幾歲的易微。

易微哪還用這小丫頭開口,沖着霍子謙和程徹使了個眼色,二人知趣地向遠處走去。程徹還是不放心,頻頻回頭瞧着,最終還是被霍子謙拉拽着走遠了。

易微拍了拍小丫鬟瘦削的肩膀,學着柳七的端方架勢,輕聲道:“好啦,有什麽話你可以說了。”

小丫鬟的手這才松開了易微的衣角,顫聲道:“好叫易姑娘知,奴婢名叫雀兒,是少爺的貼身丫鬟,我想說的就是……就是……”

小丫鬟雀兒的聲音越來越低,易微不得不傾着身子竭力靠近,方才能聽到她近乎耳語的呢喃,就在易微幾乎要聽不見時,卻見雀兒的小嘴一癟,哭出聲來:“奴婢有罪,是奴婢害死了裴柔姑娘,易姑娘你把奴婢抓起來砍頭吧!”

易微吓了一跳,斂了笑意一臉嚴肅的端詳着面前的少女,心中暗道:這案子就這麽破了?兇手自己送上門了?可是怎麽看,也不像啊……

“雀兒,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你仔細着說,你是怎麽害死裴柔姑娘的?”

“昨日裏,夫人把裴柔姑娘關在偏房裏,裴柔姑娘一直在哭,哭得好可憐……奴婢自小就侍候少爺,知道他與裴柔姑娘打心眼兒裏互相喜歡着,就算家裏人不同意,他們還是日日通信,每次奴婢都會趁着替少爺配藥的間隙,幫他給裴柔姑娘送信。奴婢知道裴柔姑娘是好人,不是……不是夫人說的狐貍精……”

易微也不催她,只是耐着性子聽雀兒颠來倒去的說着,順手将沈忘的手帕塞到少女不斷擦蹭着眼淚的小手裏。雀兒哭得更厲害了,哽咽着道:“當時少爺已經去了,只要是個明眼人都知道這并不是裴柔姑娘的錯,他們感情那麽好,如果裴柔姑娘連少爺最後一面都見不了,豈不是對她太殘忍了?于是,奴婢就趁着府裏鬧了狐貍,正亂成一團的時候,偷偷把裴柔姑娘放出來了。奴婢當時怕極了,剛一打開門鎖就轉頭跑了,連頭都沒敢回。可我哪裏知道,裴柔姑娘竟然因此而死了呢?如果奴婢不放她,如果奴婢不自作主張開了門鎖,裴柔姑娘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易微高高揚起的眉毛緩緩落了下來,彎成柔軟而悲憫的形狀,像極了夜空之上盈盈的月亮:“雀兒,你何錯之有?”

雀兒仰起頭,看着易微被正午的日光映亮的臉,她的眼睛裏藏着某些她看不懂的東西。

“雀兒,你才是她短暫的一生之中遇到的,最後一絲誠摯的善意。”

* * *

待衆人完成各自的任務一起回到縣衙之時,已是暮色四合,西天的最後一抹晚霞被夜幕吞入腹中,化作繁星漫天。縣衙西側的角樓上,沈忘憑欄而立,衣袂飄飛,靜靜地凝望着濟南府的萬家燈火。

身後,響起輕緩的腳步聲,沈忘沒有回頭,面上卻逐漸浮起淺淡的笑意。

“師父曾勸你,太陽要多曬,月光卻要避着些,沈兄,更深露重,該歇了。”柳七嘴上雖是這麽說着,卻也未做強求,反而與沈忘并肩立于角樓之上,看着天地間流溢的橙紅與螢黃。

“停雲,你說這命運多吝啬,萬家燈火裏卻偏偏容不下屬于陳文哲與裴柔姑娘的那一盞。”

柳七知道沈忘還耿耿于懷于今日的案子,他們翻遍了陳文哲的書房和新房,卻沒有找到一封這對兒苦命鴛鴦的往來書信。裴柔家裏更是連原先屬于她的房間都撤走,堆放上了沉年積累的雜物。好像雙方父母都在刻意抹去二人曾存在過的痕跡,只有那個名為雀兒的小丫鬟,還念念不忘兩人郎情妾意的甜蜜。

柳七嘆了口氣,刻意轉移了話題:“沈兄,明日便要複審了,你想好要怎麽查問了嗎?”

沈忘搖了搖頭,露出一絲苦笑:“今日尋到的證據,的确可以幫助我們還原整個案情,可惜,卻沒有一條能夠直指兇手,讓他無所遁形。停雲,你也知道,我從不願動用刑法,唯恐屈打成招,所以明天是場硬仗。”

“你擔心他們不肯認?”

“只要沒有一針見血的證據,他們必然不肯認,現場灑掃得那麽幹淨,他們早就做足了準備。”

柳七微微挑眉,從腦海中翻找着可以想對照的回憶,鼓勵道:“準備充足的兇犯我們也并非沒有遇到過,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而已。”

“最可怕的并非準備充足的兇犯,而是急流勇退的苦主。”

柳七不由得一怔:“苦主?”

沈忘将整個身子都趴伏在欄杆上,看向腳下的土地,這是他不畏艱險選擇的道路,亦是他與朋友們決意要捍衛的城府,而現在,他想要保護的,卻即将成為他需要對抗的。

“今日在陳府,我們并沒有見到陳夫人,府邸上亂成一團,喜帳挽幛交相輝映,在這種情狀下,有什麽事情會讓當家主母離府呢?她又去做了什麽呢?”沈忘無奈地笑了笑,格外疲憊:“這個答案,我們明日便會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