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多災海魇 (三)

第133章 多災海魇 (三)

濟南府的夏日總是來得比別處要熾烈些, 春秋短促珍貴,愈發顯得夏日綿長,一眼望不到頭。随着日頭的逐漸熱絡, 平日裏憊懶的沈忘也不得不趁着清晨的陰涼早早起來用膳。一碗現磨的漿子, 兩個熱氣騰騰的牛肉燒餅,最後再用兩小塊棗糕溜個縫,這樣一頓下來,到下午都不覺得餓,正好讓沈忘躲過讓人汗流浃背的午膳。

待到日落西山, 空氣裏的熱氣沉降下去,沈忘才會和大家一起吃一頓豐盛的晚膳,經常導致夜裏積食,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在院兒裏一圈一圈地繞。這種不正常的用餐方式使得沈忘對早上這頓飯極為看重, 再加上昨晚撲救花市街的大火讓他費了不少體力, 是以今日的早膳他吃得格外多。

可惜, 天不随人願, 沈忘剛準備往嘴裏塞第三個燒餅的時候, 便聽見衙門口傳來了鬧哄哄的吵嚷聲。

衆人有些疑惑地對望了一眼, 程徹當先站起身, 走到院門口向着街上張望, 只看了一眼便急匆匆地回來了:“是昨晚那個瞎眼老丈,就是那個殷大狀的爹!”

易微不耐煩地撇了撇嘴, 道:“他又鬧什麽啊?”

沈忘有些戀戀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燒餅,略一淨手便欲往門外去,柳七也跟着站起身, 低聲道:“我随你同去,那老人身體過于肥胖, 體質又虛弱,氣性偏極大,我跟着去也好有個照應。”

見柳七都起來了,易微和霍子謙也不肯吃了,一幫人呼啦啦地往門口行去。

殷老丈白發人送黑發人,此時着一身喪服,顫顫巍巍地拄着拐杖,獨自一人對抗數名衙役,絲毫不落下風,甚至還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那幾名衙役也不敢碰他,只是好聲好氣地将他圍攏在中間,臉上露出無奈的神色。

“我要報官,把你們大人叫出來!就那個……京城裏來的那個……叫什麽來着?”殷老丈粗聲大氣地嚷着,引得來往行人紛紛側目。

“我們大人正在用膳,你要報官我們正常受理便是,無須勞煩大人。”

“我不管,他答應我的,要把我兒擇善從閻羅殿救回來!”殷老丈無神的眼睛像蒙着羽絮的玻璃珠,看上去讓人心裏發寒,衆衙役都下意識地別開頭,不想與他對視。

“你兒子死了便是死了,我們大人怎麽可能答應你這麽荒唐的要求!”為首的一名衙役不樂意了,他原先是濟南衛千戶彭敢手下的一名兵丁,名叫花添彩,父親是秀才,因此識得不少字。去年從貨郎手裏讨了本幾乎翻爛的《沈郎探幽錄》,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對沈忘崇拜非常。今年聽說沈忘手底下缺人,第一個便找彭敢報名要來縣衙幫忙。

現在聽這殷老丈胡攪蠻纏,衙役花添彩心中不忿,音調自然拔高了些,正好讓趕來的沈忘聽了個清楚。沈忘拍了拍衙役的肩膀,溫聲道:“添彩,我的确是答應了這位殷老丈,會把他的兒子殷大狀從閻王爺手中要回來。”

花添彩差點兒被自己的唾沫嗆死,怔愣地看着出現在身後的沈忘,卻聽沈忘信誓旦旦地胡謅道:“可閻王爺卻對我說,無憂啊,這位殷擇善乃是壽終正寝,昨夜的那場大火是他命中該有的定數,這一無冤屈,二無宿怨,憑什麽把他換回去呢?”

殷老丈正傾着身子仔細聆聽,聞聽此言,摸索着抓住沈忘的手,用力地攥着,一疊聲道:“誰說沒有冤屈!大人,你就跟閻王爺說,吾兒擇善是被那賤皮子的奸夫害死的!閻王爺要收人,就把那奸夫和賤皮子收了去,不要收我兒啊!”

渾濁的眼淚順着眼角淌了下來,将胸前的衣襟浸濕了一大片,看上去可憐非常。可偏生他手勁極大,攥得沈忘龇牙咧嘴,暗暗用力往回抽着手。

“殷老丈,閻王爺那兒的規矩和咱們這兒一樣,捉賊捉贓,捉奸成雙,紅口白牙的冤枉人可是不行。”在程徹的幫助下,沈忘終于把手抽了出來,輕輕揉搓着道。

“大人,我當然有證據!”殷老丈指着自己的耳朵,聲淚俱下道:“別看我瞎了,可昨夜她是如何與奸夫謀劃,害我兒性命,篡奪我家産的事情,我可是聽得真真切切!”

此言一出,圍觀的衙役們盡皆嘩然,沈忘與衆人也是面面相觑。昨夜的花市街大火,大家都去出了一把子力氣,自然也都見過那長得如女菩薩般端正高貴的殷夫人。殷老丈這番自曝家醜的發言,簡直是将救公爹于水火的殷夫人釘到了恥辱柱上。

沈忘下意識地朝柳七看去,卻見柳七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二人皆想得是同一件事,那便是殷大狀後腦上可疑的創口。後腦是一個極其複雜而危險的部位,也正是因此,後腦受傷可大可小。若是小,哪怕出了一灘子血也只能算作皮肉傷,沒有大礙;可若是大,哪怕一點兒創口都看不出來,但是枕骨骨折、腦內出血都是足于要人命的傷勢了,更遑論後腦水腫、神經受損等更難以察覺的病症了。

雖說這殷老丈頭腦不甚清晰,可既然他言之鑿鑿昨夜的大火有蹊跷,那衙門便有了深入查證的義務。

“既是如此,開堂審案!”

衙役們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被告殷夫人。因為殷夫人早已就擔心公爹的安危而一路尋了來,被衙役們順勢請到了堂上。她柔順地端正跪下,從懷中摸出一張餅,垂首道:“沈大人,民婦的公爹尚未用早膳,老人體虛孱弱,可否讓他吃點兒東西再行問話?”

沈忘點了點頭,示意殷夫人将餅遞給自己的公爹,殷夫人趕緊用手帕托着餅,恭恭敬敬地呈到殷老丈面前。這殷老丈目不視物,此刻卻又長了眼睛般穩準狠地一巴掌打在殷夫人的手腕上,女子手腕一抖,好好一張大餅掉在地上。

“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誰知道你這賤皮子給沒給我下毒!”殷老丈中氣十足,倒是沒有體虛孱弱的樣子。

堂外圍觀聽審的百姓們卻是不依了,叽叽喳喳的議論怒罵聲響成一片。沈忘卻是沒有拍驚堂木,只是微微擡眸,向堂外掃了一眼,吵嚷聲瞬時就止住了,連院中的蟬鳴都安靜了下來。

“堂下所跪何人!”

“草民——殷萬福!為吾兒殷擇善喊冤!”

“民婦——南菀,見過沈大人。”

南菀……怪不得鄰居們都稱呼她菀姑娘,沈忘心道。

沈忘仔細打量了一下堂下跪着的兩人,先向殷老丈問道:“殷萬福,你控告你的兒媳南菀與奸夫合謀殺害你的兒子殷擇善,并觊觎你殷家家産,可有此事?”

“沒錯!我聽得真真切切!”

“那你所言的奸夫,又是何人?”

殷萬福愣了一下,渾濁的雙眼向左上方費力地瞟了瞟,方道:“我只是聽到過他的聲音,并不知道那奸夫是誰……”

“嘿,有意思了,聽着了就算啊,那我還聽着你老婆子和隔壁老光棍調情呢!”

“是真能作妖啊,我還以為昨日裏死了兒子發了癔症鬧鬧就算了,今天倒好,鬧到沈大人這兒了!”

“可不是,就不該救他,跟他兒子一道燒死了倒還清淨!”

堂下又小聲議論了起來,也許是生怕沈忘再看過來,這次的議論聲比之前克制了許多,連帶着讓沈忘也聽清了身旁霍子謙的小聲嘟囔聲:“污濁之地,偏生青蓮,可悲可嘆。”

沈忘轉頭看向霍子謙,他手中的湖筆停了,一滴濃墨順着筆尖滴了下來,暈染了成一片起伏的山水,而霍子謙的雙眸則靜靜的凝望着堂下跪着的南菀,溫柔而滿溢着憐憫。

沈忘嘆了口氣,對殷萬福道:“既然你認準了自己聽到了南菀與奸夫合謀之事,便當堂說來。只是仔細一點,公堂之上并非法外之地,你若任意诽謗,本官也決不饒你。”

“草民知曉了,照實說就是,昨晚——”

昨晚的殷萬福身子并不爽利,是以早早就在卧房中歇下了,此時的暑氣尚未退卻,殷萬福又肥碩異于常人,就愈發覺得酷熱難耐,翻來覆去始終不得安寝。殷萬福六旬上下便眼睛起了白翳,五年左右就再也看不見了,前些年發妻亡故,本就不願動彈的殷萬福就更加孤僻乖戾起來。也不知是不是病痛的磋磨,近些日子連腦子也越發的不清楚了。

自己的獨子殷擇善娶得媳婦南菀,殷萬福是不喜歡的。畢竟,貨郎家的丫頭,如何配得起他日進鬥金的兒子呢?他沒親眼見過南菀的長相,聽鄰居們議論,倒是生得如廟會上的菩薩般端麗的女子,可是沖着錢財來的女子,長得再好看又有什麽用呢?因此,殷萬福便仗着自己的老公爹的身份,時時處處同南菀作對,她倒好,一聲埋怨沒有的硬生生受了,可殷萬福還是覺得不痛快,就像他屁股上長得那個膿瘡般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