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多災海魇 (四)
第134章 多災海魇 (四)
昨晚, 家裏似乎是來了客人。自從獨子殷擇善成了赫赫有名的殷大狀之後,家裏的客人就明顯多了起來。殷擇善寒窗苦讀十餘載,連個秀才都沒考上, 殷萬福還記得那幾年家徒四壁的日子。當時, 自己的眼睛還沒瞎,還能日日出門,沿街叫賣自己編得竹筐。就這樣掙紮了數年,有一日,殷擇善應朋友之邀寫了一張訴狀, 而就是這薄薄的一張狀紙,徹底改變了殷家人的命運。
這張訴狀條理清晰,論據詳實,有禮有節, 頗得當時縣太爺的欣賞, 朋友的案子也因此順利完結。自此之後, 找殷擇善寫狀紙的人多了起來, 逐漸地供不應求。更有甚者, 提議讓殷擇善站到堂前, 做一名真正的訟師。
曾經門可羅雀的殷家宅院, 現如今卻人聲鼎沸、摩肩接踵, 殷萬福也沾了兒子的光,再也不用沿街叫賣了, 整日飲酒作樂,胡吃海塞,一日日地胖了起來, 可這一對兒招子卻像跟他對着幹一般,越來越不頂用了。而在殷萬福徹底瞎了的一個月後, 那南菀便進了殷家的大門。
“人哪,都一樣,過苦日子的時候別人多看你一眼都嫌污了眼球,這日子殷實了,人倒跟麻雀似的吱吱喳喳直往臉上撲,狗德行……”殷萬福聽着正堂隐約傳來的交談聲,罵罵咧咧地翻了個身。
殷擇善雖是財力鼎盛,可奈何沒有個一官半職,也沒有功名傍身,是以就算是實力雄厚,卻也沒有蓄養奴仆的資格,家中的大小事務皆要靠南菀一力操持。此時的殷擇善翻身都有些費勁,再加上屁股上的濃瘡鼓鼓作痛,讓他忍不住想喊那賤皮子來伺候。可正堂正宴請着客人,南菀定然也是走不開,他又豈能失了兒子的體面。思來想去,殷萬福也只能強忍煩躁,翻了個身,屁股朝天地趴着,這才自覺舒服了些。可這樣一趴,胸口卻又堵得難受,引得殷萬福哀嘆連連,越發難以入睡了。
而恰在這時,正堂之中似乎産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你是——為我殷擇——冤大頭啊!?——你以為憑你的——,在濟南——地界兒——,能與我碰上一碰?”
那是兒子的聲音,驕傲矜貴,像富家子弟一般洪亮的聲音,殷萬福不由得直起身子,抻長了脖子細細分辨那隐約飄來的吵嚷聲。
來人回話了,可聲音卻支支吾吾不甚清晰,但瞎了多年的殷萬福耳力極好,雖然聽不清來人具體說了什麽,但從音色和語态來辨別,來人是男性無疑,正在說着讓他難以啓齒之事,因此才吞吞吐吐,磕磕巴巴。
“南菀是我的人,我想——輪不着你來——!”
兒子的聲音更加憤怒了,從話語中,殷萬福準确地分辨出了“南菀”二字。殷萬福早就忘了屁股上隐痛不止的濃瘡,徹底坐直了身子。他早就知道那賤皮子會給殷家帶來災禍,他早就知道!
自那賤皮子來到殷家之後,殷家的天就變了。先是鄰居們開始議論紛紛,什麽殷大狀掙得都是不義之財,整個殷家只有殷夫人是大善人之類的閑話不絕于耳。到後來,鄰居們竟是連名字都不喊了,擇善被他們叫成了“算颠倒”,而堂堂正正的“殷夫人”則變成了“菀姑娘”,就好像拼命要和殷家拉開關系一般。再後來,京城裏來了新縣令,找狀師的人就突然間少了一大半。往常踏破門檻的苦主們,此時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殷萬福并不知道此間緣由,他只覺得這一切的改變都是由于南菀的到來造成的。而陳夫人一事,更加深了他與南菀之間的間隙。前些日子,陳其光的夫人曾登門拜訪,請殷擇善拟了一張息訴的狀紙,潤筆費多得驚人。
殷擇善高興得讓南菀去市場上割了三斤的豬頭肉,和殷萬福痛痛快快喝了一頓。席間,南菀言語之間卻與殷擇善多有龃龉,似乎是很不滿于殷擇善所寫的狀紙。殷萬福急了,兒子好不容易又開了張入了銀子,哪輪得着這賤皮子指手畫腳,便開口罵了南菀。
南菀沒有回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想與殷萬福解釋些什麽,一旁的殷擇善卻冷笑一聲,道:“怎麽,我這小廟還容不下你這尊菩薩了!”
下一瞬,一聲清脆的巴掌聲便招呼在南菀的臉上,殷萬福先是一怔,繼而心中卻升騰起一股難言的快意。賤皮子,該!
可那充盈着整個胸臆的熱氣消散之後,一陣寒意也随之襲上心頭。為什麽這南菀吃着殷家喝着殷家,夫君掙了錢,也不見笑意,反而起了嫌隙呢?她這般胳膊肘往外拐,又是為了什麽呢?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賤皮子有了外心。
自那時起,殷萬福就時刻注意着南菀的動向,他要替兒子好好看住這只狐貍精!
正堂中的吵嚷聲更大了,從殷擇善憤怒的叫罵聲中,殷萬福已經無比确定,這登門鬧事的男子就是那賤皮子的奸夫無疑!
“打便打了,你待怎地!你這般破落乞丐,又能把我怎樣!”
“怎麽,你還想帶她走!”
桌椅傾倒聲、碗盤碎裂聲響成一片,殷擇善一聲憤怒的吶喊聲之後,一切便靜了下來,安靜到殷萬福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此時的他正奮力從床上磨蹭下來,因為着急,往常放在床下的布鞋不知被他慌亂間踢到了哪裏,摸索了半天方才尋到。而這段時間,正堂始終安安靜靜的,連說話聲也沒有了。
而這時,一陣古怪的焦糊味兒卻逐漸在鼻端彌散開來,而嗆人的煙氣也從虛掩的門縫間鑽進房中,将他整個人團團包裹。殷萬福徹底慌了,他連滾帶爬地向房門處摸索,卻聽到長廊上傳來奔跑的腳步聲。
“公爹!”南菀沙啞着嗓子喊着他,猛地沖進了房中。
南菀身上有着濃重的煙火氣,就好像一大團有形的煙霧撲到他身畔一樣。他感覺自己的胳膊有了倚仗,被人用力攙扶着站了起來。
“擇善呢!”一片慌亂之中,殷萬福還是心心念念着他心愛的兒子。
“我先把您安置到楊老丈家,就馬上返回尋夫君。”南菀把什麽濕乎乎的東西蒙在殷萬福的嘴上,讓他費力的呼吸舒服了些許。
“我不去楊老頭兒那!我要去找擇善!”殷萬福想到那老光棍的嘴臉就氣不打一處來,極力反抗着。
“爹!人命關天,您不要鬧了!”南菀的聲音裏有着罕見的惶急,這也是她第一次對身為公爹的殷萬福疾言厲色。
你這賤皮子還敢吼我!?殷萬福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在南菀的攙扶下向着院中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轉過頭,用無法視物的眼睛望向宅邸的正堂。
他終究是沒有見到殷擇善最後一面,而那與兒子吵嚷不止的奸夫,也似乎随着這一場大火徹底消失了。劈啪作響的燒灼聲中,他聽到了一聲鞭炮炸響般爆裂聲,而他蒼老的心也随着這聲響散碎成滿地的餘燼。
堂上的殷萬福抹了把滿臉的淚水,期期艾艾地擡起頭,無神的眼睛似乎也因着憤怒與悲怆而有了詭異的神采:“那賤皮子早就有了外心,想将我兒家産盡數卷走,給那破落奸夫!那奸夫,是個……是個乞丐!”
滿堂嘩然,這下連沈忘也鎮不住堂外吵嚷不斷的百姓了。沈忘和霍子謙對望了一眼,對方也是一臉愁容,蹙眉不語。從殷萬福颠三倒四的講述之中,沈忘大致建構了昨晚事件的輪廓:南菀與奸夫到殷府談判,奸夫想要帶南菀離開,殷擇善不許,二人之間爆發了沖突。奸夫不知用什麽方式殺死了殷擇善,妄圖毀屍滅跡,而南菀趁機帶殷萬福逃離。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段講述中的疑點實在是太多太明顯了。首先,如果南菀真的有奸夫,那這位奸夫如何敢堂堂正正地踏進殷府的大門呢?這不是雞給黃鼠狼拜年,自己送上門嗎?其次,就算這奸夫真的進了殷府的門,他若真想帶南菀走,夜裏偷偷摸摸走便是,為何要直言不諱地對殷擇善和盤托出呢?再次,如果奸夫殺了殷擇善,南菀不是正好可以随奸夫離開嗎?又為何掉轉身來救那個本來就看她不順眼的老公爹呢?
這怎麽想也合不上啊?
可是,如果說殷萬福完全是異想天開,那也未免偏頗。畢竟,這場大火是實實在在燃起來了,殷擇善也的的确确命喪當場,更何況,殷擇善後腦的創口也是不容忽視的疑點。所以,也許殷萬福的話語中也能擇取出能夠采信的部分,而剩下的疑點,只怕要由這位南菀姑娘解開了。
想及此,沈忘轉過頭,也不評判殷萬福所言的是非對錯,只是溫聲對跪在地上的南菀道:“殷夫人,本官倒想聽聽你是如何講述昨晚的大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