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剛峰滔滔 (九)

第156章 剛峰滔滔 (九)

這一夜, 沈忘輾轉難眠,天色微萌之時方才昏睡過去,可誰料, 不出一個時辰, 一陣尖叫便劃破了海家老宅寂靜的清晨。

沈忘披衣而起,飛快地向着尖叫聲響起的方向飛奔,而愈是靠近,他的心下便愈是寒涼。那聲響發出之所不是別處,正是關押着韓夫人的海氏祠堂!祠堂門口此時已經圍着幾個人, 一個看着面生的小丫鬟癱倒在地,雙目發直地瞪着祠堂正中的人影,而昨夜見過的寒花正一邊哭着一邊拉扯着小丫鬟的衣袖,想要把她從地上扶起來。然而, 扯了幾下, 也跟着一松勁兒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順着衆人的目光向上, 面色蒼白的沈忘看到了令他痛徹心扉的場景。一個瘦削伶仃的身影飄飄蕩蕩地懸挂在祠堂的房梁之上, 身上的衣衫無力地垂墜着, 弱不勝衣。清晨的陽光斜斜的投射進來, 形成一道倉皇的光束, 光束中無數細碎的粉塵旋轉飛揚着, 似乎前來迎接那滞留在塵世的孤魂。

沈忘只覺腦子裏嗡嗡作響,發出的聲音連自己都覺得陌生:“先去請柳仵作。”

“我在。”身後響起柳七沉穩卻略帶顫抖的聲音。

沈忘轉頭看去, 不知何時,柳七、程徹、易微都已經圍攏在自己的身邊,他們的臉上都難掩疲憊, 眼下凝着濃濃的黑,可見昨晚同沈忘一樣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看着同樣滿目驚愕的友人, 沈忘的心卻定了下來。

“我們先把人放下來。”沈忘道。

衆人七手八腳地将早已僵硬的韓念允從繩索中解救出來,平放在冰涼的地面上。沈忘注意到,地面上除了一個踩踏用的木椅外,還淩亂地擺着幾個蒲團,其中一個蒲團上有一雙淺淡的腳印。

因為懸挂了太久,韓念允的屍身已經僵直得如同硬木一般,雙拳緊緊攥着,露出的皮膚有着細小的出血點,像極了一朵連着一朵未開的花。韓念允的眼睛沒有閉上,狹長的睫毛裏包裹着一雙不甘的瞳仁,直直地注視着頭頂的蒼穹,眼白之中密布着血絲,讓她的眼睛赤紅一片。

“沈禦史……這是……這是怎麽了?”祠堂門口的人群中響起了許子偉的聲音,緊接着便綴上了男子壓抑的驚呼。

“不可。”柳七制止了許子偉想要踏入祠堂的腳步,“無關人等不可踏入四至之內。”柳七冷冰冰的态度讓許子偉吓了一跳,他不由得一一掃過聚攏在韓念允屍身周圍的幾個人的面龐,昨日還言笑晏晏、交談甚歡的幾人,此刻皆面沉似水,眸中還藏着隐隐的憤怒。他們在怪他……

許子偉想要解釋,卻聽沈忘肅聲道:“子偉,宅中出了大事,還需快些請剛峰先生回來定奪。”

“可是……老師還在唐巡道府中忙着……”

“韓夫人已經死了!”易微聞言騰地站了起來,連柳七都沒有來得及拉住她,易微的臉漲得通紅,不管不顧地大聲道:“你們還能有點兒人情味兒嗎!”

原本還在竊竊私語地衆人瞬時安靜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許子偉的身上,許子偉萬萬沒有料到易微會突然發難,白淨的面皮兒也挂不住了,疾口道:“與天下百姓的安居樂業相比,莫說死了一位妾室,就是我許子偉以命相酬,老師也不會皺一下眉毛!”

“砰”地一聲,沈忘只覺自己腳下的地面都跟着顫了三顫,只見程徹冷着臉一拳砸在了腳邊的地面上,血液順着指縫緩緩地流淌而出:“所以她便該死嗎?”

程徹擡起頭,目光不閃不避地迎向許子偉:“她不也是你們口中的‘百姓’嗎?”

許子偉的嘴張了張,往日裏讀書破萬卷的他,今日卻被一位跟在沈禦史身側的粗人問住了。可即便如此,他也梗着脖子大喘着氣和程徹對視着。

“子偉,作為巡按禦史,本官不評判你與剛峰先生對于韓夫人的想法,可是宅中出了人命官司,剛峰先生于情于理也該快些回來定奪,而這也正是本官此行的目的。我相信,你不會為了争一時意氣,影響了剛峰先生的仕途。”沈忘緩緩起身,對許子偉道。

許子偉表情一滞,拱手拜道:“是,沈禦史,子偉這便去請老師返家。”他振衣轉身,再也沒有向地上躺着的韓念允看一眼。

許子偉走了,可程徹和易微還氣得說不出話來,沈忘嘆了口氣,道:“清晏,你和小狐貍去宅子裏轉轉,探問探問,看看昨夜裏有沒有什麽異常。”見程徹和易微都氣呼呼地點着頭,沈忘又趕緊綴上一句:“老夫人那裏,就先別去了。”

很快,祠堂中只剩下了沈忘與柳七兩人。二人極有默契地清理出一張案桌,将韓念允的屍首擡至其上。盛夏天氣,更兼瓊州氣候潮濕,懸吊了一夜的屍身已經散發出絲縷異味,讓人有一種窒息之感,與老宅的壓抑氣氛“相得益彰”。

“寒江這性子,若非你阻着,只怕……真會同許子偉鬧将起來。”柳七一邊解開韓念允的衣裙,一邊輕聲道。

“昨日裏還活生生的人,今日便……小狐貍沒錯,清晏也沒錯,每個人所處立場不同,自然也有不同的考量。只是,究竟是誰錯了呢?”沈忘将柳七褪下的衣衫仔細收斂檢查,聲音低沉如同自言自語一般。

“昨日裏小狐貍還曾問我,待我們走了之後,這位韓夫人該怎麽辦,我想,這就是她自己選擇的答案。”

“不對……”一直靜靜聆聽的柳七突然開口了:“韓念允并不是自戕。”

沈忘神色一凜,順着柳七指點的方向擡眸看去,只見韓念允蒼白的胴體之上,有着一處又一處密集的小紅點,尤以小腿處居多,斑駁的紅色看得人頭皮發麻。

“韓念允中了劇毒,而這毒正是她死前服下的。”柳七的語氣不容置疑。

“《洗冤集錄》中的确有載,有些毒物會導致皮下出血,進而在皮膚上留下細小的出血點。可是,我記得長時間的懸吊也會産生這種狀态,并不能通過這些出血點就斷定為毒殺吧?”沈忘回憶着自己謄錄點校的筆記,認真道。

柳七的眸中浮出贊賞的笑意,解釋道:“沈兄說得很對,可是沈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長時間懸吊的确會産生出血點,但是這種出血點主要集中在屍體的小腿處,可韓念允的身上出血點分布不均,甚至在脖頸處都有不明顯的紅點,這就說明這些皮下出血并非是垂吊所致,而是中毒。”

“沈兄,你再看這兒。”柳七用木筷輕輕撬開韓念允緊閉的嘴,露出了一排用力咬合着的貝齒。細細觀瞧,這些牙齒并非常見的乳白色,而是泛着隐隐的赤紅,仿佛春日裏綻放的花朵一般,煞是詭谲。“韓夫人的牙齒呈赤色,正是由于窒息,牙齒用力咬合,導致細小的血管破裂而産生這種特殊的征狀,這也說明韓夫人在被吊上房梁之前,依然是活着的。”

沈忘恍然,颔首道:“如果一個人想要輕生,服毒與上吊擇其一即可,又怎會畫蛇添足呢?也就是說,韓夫人是被灌下致死的毒藥喪失了反抗能力之後,又被懸挂于房梁之上,造成現在自殺的假象。”

沈忘将目光從韓念允毫無生氣的面容上,移向地上随意攤放的蒲團,繼續道:“方才我心神大亂,竟是忽略了這樣顯而易見的細節。韓夫人身材不高,只踩着木椅是無法将自己吊于房梁之上的,唯有利用這些蒲團方能成行。然而,蒲團綿軟,放一個兩個或許能保持平穩,可若是放三個甚至四個,再踩上一個人,定是搖搖欲墜,難以借力,韓夫人又如何能踩着這樣的蒲團上吊呢?”

“冷靜下來細想,這蒲團上的一雙腳印也煞是刻意,只有踩踏的腳印,卻沒有踢踹的痕跡,那蒲團又是如何落到地上的呢?也就是說……”

柳七慎重地接口道:“也就是說,韓夫人死于他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