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剛峰滔滔 (十)
第157章 剛峰滔滔 (十)
“那現在, 我們能判斷韓夫人究竟是死于何種毒物嗎?”沈忘問道。
柳七以帕覆手,掰住韓念允的下颌關節向喉中觀瞧了一番,又用薄木片刮擦其舌苔上颚, 湊到燭火下研究了半晌, 方才回道:“如果我所料無錯,應是□□。”
“□□……”沈忘喃喃道,相較于他以前斷案中所接觸過的毒物,□□可以說是最為耳熟能詳的一個,然而, 也正因為它的簡單易得,只怕排查起來也會難上加難。
“既是如此,為免打草驚蛇,我們不妨先隐去韓夫人中毒一事, 只以自戕為由進行查證, 或有所得。”
柳七點點頭, 道:“沈兄所言甚是, 我也做此想。”她輕輕合攏韓念允瞪視着天空的雙眼, 雙手順着屍身的鎖骨緩緩向下, 按壓檢查着骨骼與肌理。待到指尖移至韓念允的腹部時, 柳七驟然停住了, 不可置信地又重複動作了一次,轉向沈忘, 聲音中帶着顫抖:“韓夫人……有孕了。”
沈忘也萬沒想到此節,怔愣了半晌,喃喃道:“那便更不可能自戕了……”他記起韓夫人用手護住腹部的動作, 不由長嘆一聲,對柳七囑咐道:“停雲, 此事可大可小,在案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切勿洩露此事。”
柳七點頭應允。
潔淨的紗布順着腳尖向上,逐漸遮蓋住韓念允瘦弱凋零的屍體。柳七雙手合十,低聲道:“韓夫人,恕罪了。”
白布掩映下的軀體沒有回應,仲夏的微風輕柔拂過,掀起紗布的一角,帶起一片波紋般的皺褶。沈忘心中一顫,腦海中不由得回想起與韓氏的最後一次會面。
那時,祠堂的大門尚未合攏,還留有三指寬的縫隙,祠堂中燭火瑩然,讓跪在堂中的韓氏輪廓模糊,看不真切。在大門即将閉合的瞬息,她轉過身,對着沈忘露出一個悵惘的笑意,而在韓念允回憶中熠熠生輝的王微時,應該也是這般笑的吧……
——沈禦史,你能想象嗎,這個故事中的人已經都死了,都被這個宅子生生吞了去……
沈忘心中陡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怒火,與海家老宅壓抑沉寂的氛圍對抗着,拉扯着,幾乎要将沈忘整個人撕裂開來。為什麽,憑什麽,他究竟還能為她們做些什麽?
突然,一雙微涼的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如同拉拽着風筝的線,護住了沈忘腦海中最後一絲清明,沈忘猛地喘了一口氣,轉頭看去,柳七擔憂的面容映入眼簾:“沈兄,你還好嗎?”
“就是就是,我喊你半天了!”不知何時,易微和程徹也已經回返,此刻都憂心忡忡地望着他,而他們身旁還站着一個面生的小婢女,正是今晨癱坐在祠堂門口,站都站不起來的那個。
沈忘趕緊調整了一下自己湧動的情緒,強笑道:“我沒事,這位是?”
“你不是差遣我們去探問嗎,我和傻大個兒就把海家翻了個底朝天,除了老夫人那兒沒敢去……呸,倒也不是不敢,是你不讓,反正除了她那兒,我們都問遍了,就覺得這個小丫頭的證詞值得一聽,其他人的都大差不差。”易微忙不疊地解釋道。
程徹也在一旁點頭道:“無憂,你不是常跟我說嗎,現場的第一發現人最為重要,這位小丫頭便是第一個發現韓夫人屍首的人。”
易微和程徹絮絮叨叨、吵吵鬧鬧的聲線讓沈忘心中郁結的情緒稍減,他溫和地看向站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小丫頭,柔聲道:“你若害怕,我們就換個地方詢問,好嗎?”
小丫頭也紮着和寒花相同的雙環髻,與寒花泛黃的發質不同,女孩兒的發絲又粗又硬,帶着細微地波浪般的弧度,蓬松異常,顯得整個腦袋比別人大了一圈兒,再配上她圓溜溜的眼睛,顯得分外憨直可愛。
小丫頭搖了搖頭,堅定道:“婢子不怕,韓夫人是好人,就是變成鬼,也不會害我的。”
沈忘微笑道:“如此甚好,那你便跟本官講一講,你是如何發現韓夫人屍首的?”
小丫頭嘴上說着不怕,可眼睛還是不時地向着韓念允被紗布覆蓋着的屍首望一眼,脆聲道:“婢子名叫甘棠,是老夫人房裏的。昨日,老夫人命韓夫人跪在祠堂中反省一夜,不許出來,也将祠堂鎖了起來。今天一大早,老夫人便命婢子去把祠堂門打開,說……說畢竟有外人在這兒,讓韓夫人跪太久有失體面,婢子便拿了鑰匙來開門。”
聞言,衆人不由得對望了一眼,他們都聽出了小丫鬟甘棠語氣中的停頓與猶豫,也感覺到了整個海家對自己到來的排斥與不耐,易微輕嗤了一聲道:“嘁,這時候知道有失體面了,要不是她非要關着韓夫人,韓夫人也……诶!你拽我幹什麽!”
程徹被易微唬得趕緊把手縮了回來,露出有些尴尬地笑容:“微兒,人家小姑娘正說着呢,你別打斷呀……”
易微撇了撇嘴,待轉向甘棠時卻又溢出滿臉安撫的微笑:“甘棠,我就是氣不過,你接着講。”
小丫鬟甘棠悄悄地吸了一大口氣,接着道:“婢子拿了鑰匙,想到韓夫人跪了一夜,一定是餓了,便半路又轉到廚房給夫人拿了個窩頭,尋思着哪怕冷的也比沒有強……誰知道……”
甘棠吸了吸鼻子,顫聲道:“婢子一邊開鎖,一邊喚着夫人,卻聽到祠堂中一絲聲響也無,還以為夫人是跪累了睡過去了,心中還暗喜夫人是有頭腦的,不像當年的王夫人,真的硬生生跪了一夜。可誰料一開門,婢子……婢子便看到一雙繡鞋,再一擡頭便是夫人雙目圓睜的臉,在婢子的頭頂晃啊晃……晃啊晃……”
言及此,甘棠猛地用手捂住臉,指縫間傳出女孩兒壓抑地抽泣聲:“若是婢子不自作主張去廚房拿窩頭,也許……也許還能救得下夫人……”
“甘棠”,沈忘溫和而柔軟的聲線及時截斷了女孩兒的哭泣,“方才本官和柳仵作勘驗了韓夫人的屍身,屍身早已僵直如硬木,說明距離你打開房門到韓夫人身死之間,至少隔了兩三個時辰之久。所以,無論你拿不拿那個窩頭,都無法改變韓夫人的結局,這絕不是你的錯,這點本官可以跟你保證。”
指縫間露出女孩兒慌亂膽怯如小鹿般的眼睛:“真的嗎?”
柳七也嚴肅地颔首道:“我也可以跟你保證。”
聞聽此言,甘棠的手方才緩緩放下,又輕聲抽泣了片刻,道:“謝謝……謝謝沈大人、柳仵作……還有……還有易小姐、程捕頭。”
易微最是見不得女孩兒哭泣,此時見甘棠楚楚堪憐,心中更是不忍,輕輕攜住女孩兒的手誠摯道:“甘棠,莫怕,有我們在呢!”
甘棠擡起頭,忽而綻放出一個極淺淡的笑意,那盈在嘴角的笑容是如此悵惘悲戚,和女孩兒年少稚嫩的面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沈忘一滞,只覺得那笑容像極了一個人,然而那笑容在女孩兒的臉上轉瞬即逝,仿佛一陣若有似無的清風,再也難尋。
“甘棠,按照你的說法,祠堂在你來之前,始終是鎖着的,沒有人進過嗎?”柳七思忖了片刻,問道。
甘棠歪着頭想了想,道:“祠堂的鑰匙有兩把,一把在老夫人房中,一把由老爺保管。老爺一夜未歸,想來家中能動用的,便只有老夫人手中這一把。所以,在婢子開門之前,應該是沒有人打開過祠堂大門了。”
衆人看向始終沉默不語的沈忘,見他垂頭思索,不發一言,想來是沒有更多想要詢問的內容了,柳七便道:“甘棠,我們問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甘棠一愣,有些不敢置信道:“這便問完了嗎?不把婢子拘起來接着……接着盤問嗎?”
易微噗嗤一聲笑了:“難不成還要對你上夾棍嗎?”
“婢子還以為……婢子無知,讓公子小姐們見笑了。”甘棠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本就蓬松的發髻更松散了,像極了一團滞留在女孩兒頭頂的烏雲。甘棠輕輕一禮,正欲轉身離去,沈忘卻出聲喊住了她。
“甘棠,本官還有一個問題。”
甘棠停下腳步,乖順地轉過身聽候詢問。
“府中藥品的采買是由誰負責的?”
甘棠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婢子負責的,每月的初五,婢子都會到城中采買藥材。”
沈忘上前一步,低聲道:“你再好好想想,只有你嗎?”
甘棠蹙起眉,表情極為認真地思索了半晌,方才猶猶豫豫地說道:“大人這樣問,婢子倒是想起了一個人,兩日前,他也上街采買過藥材,但是具體是什麽,婢子便不知道了。”
“那人是誰?”沈忘和柳七異口同聲道。
甘棠想來是沒有明白,為何采買藥材這種小事會被沈忘如此看重,小嘴張了張,結結巴巴道:“是……是許公子啊……”
許子偉……沈忘的眉頭緊緊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