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剛峰滔滔 (十二)

第159章 剛峰滔滔 (十二)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 而随着天色一同沉淪的,還有密布的陰雲,一場大雨即将落下。天地間逼仄的環境壓抑着衆人隐隐的不安, 也磋磨着海瑞本就不多的耐心。

他在靈堂中呆了不多時, 就返回了房中獨處,罕見地沒有前往老夫人屋中,也沒有同許子偉有過多的交流。這個一向對海家有着絕對話語權的老人,似乎突然化作游蕩在宅院中的幽靈,沒有人能說得清這一下午他究竟去了哪裏, 也許海瑞自己都說不清。

到了吃晚飯的時辰,海瑞再也坐不住了,準備返回唐巡道府上再商清丈大事,卻不料被府上的一陣喧鬧聲阻住了去路。

“何事喧嚷!”海瑞揚聲斥道, 堵在面前的是沈忘一行和滿臉慌亂的甘棠。

甘棠一見海瑞, 立馬止住了聲息, 俯首拜道:“回老爺, 婢子……婢子各處都尋不到寒花, 心下焦急, 吵到了老爺, 還請……請老爺恕罪。”

“這般興師動衆, 成何體統!”海瑞濃眉一緊,正欲拂袖而去, 卻聞聽身後響起一陣溫和的聲線:“剛峰先生,方才我們問了門房,說是寒花不曾出門, 而此番各處也尋不到她,先生還要急着離去嗎?”

海瑞聽出了沈忘的話中之意, 轉過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得筆直的男子:“一個婢子,與國家之事相比孰輕孰重,沈禦史還需海某多言嗎?更何況,家中有沈禦史坐鎮,還有什麽案子是查不出來的,還有什麽人是找不到的?

最後的幾個字已經染上了明顯的怒氣,沈忘也不多言,只是一側身,讓開了大門的方向,任由海瑞揚長而去。

“沈大人……怎麽辦啊?自韓夫人去了之後,寒花就有些不對勁,婢子平時也不願讓她一個人呆着。現在卻連人都找不到了……婢子只怕,只怕……”甘棠的眼圈紅了,急得在遠地又跺腳又嘆氣。

沈忘安撫道:“甘棠莫慌,本官既答應了你尋人便絕不推脫,更何況,晌午寒花還與本官一同出門一道回來,時間尚短,不會有什麽大礙。”嘴上雖這般說着,可他還是不易察覺地同柳七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安之色。

晌午才在寒花的幫助下發現了□□的玄機,下午人便找不見了,這很難不讓人生疑。可寒花只是一介小小的婢女,又有什麽人忌憚于她,不惜在沈忘的眼皮子底下動手呢?除非……沈忘眉頭一跳,沉聲道:“既然寒花沒有離開宅院,那就說明她還在宅院之中,尋人之事海大人已全權托付給本官,本官自是責無旁貸。”

他轉身都程徹、易微和柳七頗有深意的低聲道:“每一個房間都不要遺漏,搜。”

有了沈忘的吩咐,程徹和易微也不再縛手縛腳,認認真真地一個屋子一個屋子的尋起來,連老夫人的房中都沒有放過。好在老夫人雖是表面上不好相處,但有了韓念允一事鋪墊,她也不再阻止,任由程徹和易微在房中轉來轉去,只是冷着臉不說話,皺紋深深地凝在一起,像是一口在歲月的磋磨下爬滿了藤蔓的枯井。

衆人飯也沒吃,一見屋子一見屋子的找過去,忙活了大半個時辰,将海家老宅翻了個底朝天,卻是連寒花的影子都沒有找到。

自被白蓮教關在地牢之中,兩日沒有進食之後,易微就最怕餓。可寒花沒有找到,她也沒有心情吃飯,只是吸了吸鼻子,道:“我怎麽老聞着有股油香味兒啊……”随之迎合她的是五髒廟中傳來的驚天動地的咕嚕聲。

甘棠心裏也是過意不去,紅着眼睛道:“甘棠對不住小姐,讓小姐餓肚子了。”

易微趕緊擺手道:“這哪能怪你,寒花不見了我也着急,找到她咱們一起吃飯。”

甘棠顫聲應着,眼淚卻噼裏啪啦地掉了下來。

柳七的目光黏着在甘棠懸在下睫毛的晶瑩淚珠上片刻,轉而看向了老宅西邊的一處院落,沈忘等人也随着柳七的動作望了過去,心中各自起了計較。

“只差這一處沒看了。”

說話間,衆人便來到了海家最後一處沒有被搜查的房間——海瑞的書齋,而此時書齋的門口已經擋了一個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處在懷疑的漩渦中心的許子偉。

看許子偉滿臉“門在人在”的堅定模樣,沈忘皺了皺眉,踏步上前溫聲道:“子偉,還請讓開,本官也是奉了海大人的令尋找寒花姑娘,請你莫要與本官為難。”

許子偉緊抿着唇,濃眉高高揚起,年輕的臉上盡是不忿與怒氣:“沈禦史,書齋乃是文人雅士安身修心之所,豈能任人踏足,更何況你……你還帶着女眷,我若讓你進去了,又将老師的尊嚴置于何處!”

易微剛準備反唇相譏,卻被柳七沉靜的聲音打斷了:“仵作一職,無分男女,無非上官手中一柄剖分黑白的利刃而已,許兄又何須介懷。更何況,許兄讀聖賢書,又豈能不知‘男

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的道理,寒花不見了,事急從權,想來海大人也不會在意。”她一邊說,一邊緩緩地向許子偉靠近,身子向着書齋大門的方向傾斜,分辨着書齋內的情形。

一股甜膩的腥味從門縫中隐隐飄來,合着不知哪兒來的香氣萦繞鼻端,柳七臉上一悚,一種難以遏制的不安感瞬間湧上心頭。她朝衆人的方向一挑眉,堅定的眼神中明明白白的寫着三個字:沖進去!

衆人之間的默契哪裏還需語言承載,只是一個眼神,衆人皆伺機而動。不過轉瞬之間,還沒反應過來的許子偉就被程徹的大手制住,摁在一旁的柱子上無法動彈。易微和沈忘則倒退幾步,向着書齋的大門狠狠撞了過去。

“轟”地一聲巨響,書齋鎖閉着的房門應聲飛了出去,而沈忘和易微也因為用力過猛雙雙摔倒在書齋的地面上。許子偉這才明白衆人在轉瞬間做了什麽,大怒道:“你們豈敢……豈敢!”

在許子偉憤怒的質問聲中,柳七當先踏入書齋的房門,俯身去扶趴倒在地的易微和沈忘,二人也正努力撐着地面準備爬起來,可三人的動作卻在同時頓住了。沈忘感受到了指尖傳來的黏膩的觸感,那質感尚帶着溫熱的暖意,卻讓沈忘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血!”易微驚叫了起來,她慌亂地四下張望,最終将目光鎖定在書齋一角的朱漆官皮箱上。

箱子的底座較為簡樸,僅為一圈墊木,箱蓋則是實木蒙皮的,格外堅固。箱蓋與箱體的連接處有一把銅鑄的鎖,此時正處于鎖閉的狀态。殷紅的血水滴濺在地面上與箱體的外側,只是因為箱體外塗朱漆,是以并不明顯。而那濃重的血腥味兒,正是從這官皮箱中飄散而出的。

書齋的大門既已撞開,程徹松了對許子偉的鉗制,許子偉便也趁機奔入房中,在看到官皮箱的時候整個人也跟着愣住了。

“這……這是怎麽了!?”許子偉瞠目結舌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我還想問你呢!這是怎麽回事!”易微強壓的火氣在此刻也終于爆發了,她指着緊鎖的官皮箱,沖着許子偉吼道:“把箱子打開!”

許子偉慌了,忙不疊地搖頭道:“我……老師沒有給我鑰匙啊!”

這時,始終呆站在門口甘棠也走了進來,像是魂魄被抽離了身體一般,愣愣地盯着箱子看,半晌方才喃喃道:“鑰匙……只有老爺才有……只有老爺……”

沈忘眉毛緊蹙,盯着那朱紅的官皮箱。那是官員巡游時常用的裝備,因為四角圓滑,可以綁縛在馬背上而不會對馬匹造成傷害。箱體極為堅固,防水防潮,是以經常用來存儲重要的文書,往來信件或者孤本書籍。而這種官皮箱的使用也極有講究,因為漆着朱紅色,所以尋常百姓是不允許擁有的,唯有官員方能使用。

而此時,這巨大的官皮箱之中存放的,又是什麽呢?

為何許子偉會守在書齋門口,不允許衆人踏足呢?為何海瑞要匆匆離去,不肯與衆人一同尋找寒花呢?為何寒花遍尋不到,卻又血濺書齋?又為何,偏偏是她?

“清晏,你能打開它嗎?”沈忘面沉如水,整個人如同一道濃重的陰影,唯有雙眸閃着灼灼的光。

“人命關天,不能也能。”程徹毫不猶豫地回應道,穩步走到官皮箱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