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剛峰滔滔 (十一)
第158章 剛峰滔滔 (十一)
瓊州府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行着四個格外惹眼的青年男女,引得往來行人都向他們投去好奇而驚羨的目光。他們的身旁跟着一個身量瘦小的婢女,滿臉的膽怯猶豫之色, 時不時地往路邊瞟上一眼, 似乎生怕被旁人看見,正是海家的婢女——寒花。
由于從甘棠口中得出的線索,沈忘等人決定親自去海家常去的藥鋪探問探問,為免打草驚蛇,沈忘決定央求最為熟識靠譜的寒花帶路。
“寒花, 你在害怕嗎?”沈忘微微歪頭,喊住了腦袋驚惶地轉個不停,像個受驚的小兔子般的女孩兒。
寒花猶豫了一下,還是誠實地點頭“嗯”了一聲:“婢子怕被旁人看見, 學給老爺聽。”
沈忘溫和地笑了笑:“你放心, 若是有人見到了, 本官自會解釋, 就說是本官有東西要采買, 這才借你出來引路。再說, 本官也攜着女眷, 斷不會對你的名聲有損。”
寒花小臉兒一紅, 蠟黃的皮膚上泛着柔軟的桃色,終于顯出幾分與她年齡相仿的天真與羞怯:“婢子命如草芥, 哪能顧惜自己的名聲,婢子只是怕老爺不高興,所以才這麽慌張, 生怕被旁人看到。畢竟是打聽許公子的事情……”
“海大人很在意許公子嗎?我經常看到他倆在一處呢!”程徹順口問道。
“嗯,老爺經常說, 若是他能有個像許公子這般的兒子,也不算辱沒了先祖。”
易微想說點兒什麽,可看了看身邊沉默不語的柳七,舌頭在嘴裏轉了一圈,終究是忍住了,上下唇砸吧了一下,發出了陰陽怪氣地“嘁”地一聲。
沈忘不由好笑,正好見路旁有賣蘿蔔糕的小販,便上前去買了幾個。香氣撲鼻的蘿蔔糕漿中灌注了肥美的五花腩肉、鮮香的蝦米、鹹口的叉燒,上屜蒸熟,及至冷卻切成大小适中的方塊,滴上香油、蒜頭油、熟芝麻和蔥粒兒,用油紙包了拿在手裏,軟糯糯、香噴噴、熱乎乎、滑膩膩,甜鹹交錯,鮮香混合,讓人不由得食指大動。
沈忘遞給程徹兩個,又遞給柳七兩個,自己留了一個。程徹笑容滿面地分給易微一個,柳七則欠身将其中一個遞給了寒花。寒花驚得眉毛都要飛到額頭綿軟稀薄的黃發裏,用手小心地捏住紙包的邊角,想要推拒,卻只見易微眉頭一揚,佯裝生氣道:“姐姐給的東西,還敢不要?”
吓得寒花又縮回了手,腦袋垂得低低的,唇角卻泛起了細細小小的笑渦。柳七看着心裏泛酸,又将自己手裏最後一個蘿蔔糕遞了過去,柔聲道:“寒花,我不愛吃這個,太甜了,給你吧!”
才說完,柳七的手裏就被沈忘又塞了一個蘿蔔糕,幾個蘿蔔糕推來讓去,每個人的手指尖都染了油星,柳七看着手中的蘿蔔糕,不由得笑了。
寒花仰起頭,注視着身旁淺笑着的兩雙男女,眸子裏的光彩明明滅滅。她再也沒有拒絕,乖順的接過封好,将兩塊蘿蔔糕都放進了随身攜帶的布袋裏。
“涼了便不好吃了!”嘴裏塞得鼓鼓囊囊地易微好心提醒道。
寒花小聲地笑道:“小姐公子們給得,怎樣都好吃。”說完,蠟黃的小臉兒又浮起一層溫潤的紅暈。
在寒花的指引下,衆人很快找到了位于街角一隅的藥房,然而旁敲側擊了一番,藥房先生卻壓根沒有見過許子偉,更遑論賣藥給他了。
“意料之中。”沈忘倒是沒有覺得失望,解釋道:“若真是我們猜想的那樣,只怕他不會選擇相熟的藥鋪。寒花,這瓊州城內還有幾家藥鋪,今天跑得過來嗎?”
寒花性格內斂安靜,她并沒有好奇詢問為何要打聽許子偉買藥之事,甚至連韓念允真正的死因都沒有多嘴打探,只是默默地做好沈忘要求的事情:“回沈大人,藥鋪還有四家,若是腳程快的話,太陽落山之前便能轉個遍。”
聞言,衆人也不敢多做停留,立刻快馬加鞭地奔赴下一家藥鋪。終于,在兩個時辰後,他們問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先生,要三鉸□□。”沈忘大大方方地走進堂中,對櫃臺上的藥房先生道。
藥房先生眯縫着眼睛打量了沈忘片刻,餘光瞥見了縮在衆人身後的寒花,皺紋橫生的臉上綻放出一個明快的笑:“海大人家的啊,少待少待。”
很快,他便将包好的□□取了來,恭恭敬敬地遞給沈忘:“若還是不夠,就不要親自跑來啦,知會一聲老朽便讓小徒送上府去。”
沈忘笑道:“不必麻煩先生,再加上子偉買的那些應該是夠了。”
藥房先生是個健談的,見沈忘眉眼舒展,平易近人,也跟着嘿嘿笑道:“可不是,老朽也沒想到一錢尚且不夠,若是早知道,也不用公子再跑這一趟。”
轉身的瞬間,沈忘眸中利芒陡現,躲在一旁的寒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回程的路上,衆人皆默然無語,寒花想着回府的應對之策,而柳七、沈忘、易微和程徹卻在思索着許子偉在整個事件所扮演的角色。
懷有身孕的韓念允身中□□劇毒,毒發之時被人懸挂在房梁之上僞裝成自戕之象。海家老宅的房梁比之北方低矮,可以尋常女子的身高即便踩在木椅上也難以企及,兇手便以散亂的蒲團作為掩飾,制造出韓念允踩在蒲團上自戕的假象,而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将韓念允挂在房梁上的行為絕非一名女子可為,唯有身材較為高大的男性方能完成。
而偏偏在此之前,許子偉還買了足夠致死量的□□,這就讓人不得不對他生疑。可是,祠堂又确實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被老夫人鎖了起來,而鑰匙分別由老夫人和海瑞保管,即便許子偉有了□□,他又是如何進入的祠堂大門呢?而他殺死韓念允的動機又是什麽呢?可如果不是許子偉,又是誰呢?
重重疑雲籠罩在衆人的頭頂上空,連一向耐不住寂寞的易微都沒有了聲息,她們沉默地返回了海家老宅,待看到靈堂中枯坐的海瑞時,這種尖銳的安靜才有了些許松動。寒花早就一溜小跑地躲了開去,易微則草草一拱手,就耷拉着臉帶着程徹離開了,堂中只剩下了海瑞、沈忘和柳七三人。
“剛峰先生,還請節哀。”沈忘輕聲道。
海瑞似乎一夜之間又蒼老了幾分,搖了搖頭苦笑道:“讓沈禦史見笑了,我海瑞清廉一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家宅之中卻偏偏不得安生,不堪與人言,實在是不堪與人言哪!”
沈忘淨了手,焚香祝禱,看着那縷縷青煙若有所思道:“剛峰先生可曾想過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海瑞嘆了口氣,凝在他身上的淩厲剛硬之氣似乎因着韓念允之死有所衰減,讓海瑞看上去更像一個符合他年齡的老人,而非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鬥士:“我倒想聽聽沈禦史的高見,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
“因為人皆有七情六欲,皆有喜怒愛恨,又豈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呢?若強行壓抑,勒令禁止,便是違背了其天性,泯滅了其欲求,又豈能安生,如何安生?”
海瑞擡眸,迎向少年灼熱的視線,他那般年輕,那般銳利,那般筆直,就仿佛從來沒有被疾風彎折過的竹。
“欲求?個人的欲求在國家的興亡,百姓的饑寒面前又何足挂齒!如果是為了個人的欲求,為農也好,為工也可,為商也罷,何須做官呢!難道沈禦史為官,只是為了滿足個人的欲求嗎!”海瑞一字一句,咄咄逼人,沒有給沈忘留下絲毫的退路。
沈忘的表情卻平靜了下來,他認真地看向海瑞,用格外誠摯的語氣回應道:“剛峰先生,學生為官非是為着個人的欲求,而是憤怒。”
海瑞愣住了。
“是有口不能言的憤怒,是有道不能行的憤怒,學生願做那指天而誓的刃,願做那揭竿而起的旗,為那些不能言,不敢言,無處言的人,讨一個公道!這是她們的憤怒,亦是——學生的憤怒。”他的聲音那般平和,甚至有着尋常男子罕見的溫柔,卻又如此鋒利,字字泣血,句句帶鈎。言畢,沈忘向着海瑞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海瑞有些怔忪,他看着跟随着沈忘腳步也欲離開的柳七,小聲喃喃道:“沈禦史一直如此嗎?”
柳七聞言,停下了腳步,轉過身鄭重道:“自來如此,從未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