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剛峰滔滔 (十四)
第161章 剛峰滔滔 (十四)
屋外雨急風驟, 聚攏在祠堂的衆人皆沉默不語,面冷如冰。兩天,兩條人命, 在朝廷親派的巡按禦史眼皮子底下犯下累累罪行, 那明目張膽的嚣狂之中,隐藏着審慎缜密的冷靜,讓人不寒而栗。
祠堂之上,海瑞攙扶着老夫人坐在祠堂的木椅上,許子偉扯過一個蒲團, 緊緊挨着海瑞坐好。而三個人的對面,易微抱着臂,佯裝注視着窗外連綿不絕的雨幕,實則不時用餘光打量着海瑞, 生怕這位倔強的老人又要生出什麽事端。
因為沈忘的命令, 她和海瑞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而也恰恰因為她是女子, 海瑞心中對她有着忌憚避諱, 這也才不得不在她的威逼下返回了家中。若是将易微與程徹的角色掉個個兒, 只怕武功卓絕如程徹, 也拿這海青天沒有辦法。易微用鼻子氣呼呼地噴了一口氣, 心中暗罵大狐貍的同時,又不得不佩服他在那般緊急慌亂的情況下, 還能将人心長短拿捏至此,也實在不負狐貍之名。
易微心裏這般想着,目光也停滞得時間長了些。海瑞感受到了易微視線, 氣憤而別扭地轉過身子,用嶙峋瘦弱的後背沉默抵抗着, 易微這才反應過來,把目光重又移向了屋外瓢潑的大雨。雨中有兩個淺淡的身影正在奮力向着祠堂的方向移動,易微不由得站了起來,下一秒她拿起門旁斜靠着的油紙傘便沖了出去。
只跑了兩步,油紙傘便承受不住狂風暴雨,傘骨應聲而斷,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易微和油紙傘較量了片刻,就無奈地傘往地上一丢,任由它打着旋追風逐浪去了。而雨中的身影也越走越近,正是易微企盼多時的沈柳二人。
此時,三人皆是一般狼狽,明明是蒸郁天氣,這雨水拍在背上卻是刺骨寒涼,易微打了個哆嗦,擡起胳膊和沈忘一起幫柳七擋着雨水。
“寒江,這麽大的雨,誰許你出來的!”柳七這邊話音還未落,那邊祠堂就又沖出來一個人,程徹一手拿着一個蓑衣,如同一只剛從瀑布裏撈出來的大鳥一般飛快地向着三人奔來,柳七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等到四個人終于走入祠堂之中時,其狼狽尴尬之态,饒是海瑞看着,臉上都不由得松了松。以甘棠為首的幾個小丫鬟趕緊上前,帶着柳七和易微到屋後換上幹爽的衣衫,而程徹和沈忘則沒有這麽好的待遇,只是用布略拭了拭水,就坐到了一旁的燭火下,聊勝于無。
“沈禦史這麽着急召大家前來,可是案子有了眉目?”從許子偉的口中,海瑞知道了寒花已死的事實,心中詫怪不已,對衆人的抵觸情緒也減弱了些。
沈忘攥了攥自己還在滴水的發,颔首道:“正是,學生已經查出了兇手的身份。”
男子的面容隐在燭光照不到的陰影之中,看不清表情,海瑞心中一顫,不由得驚嘆,這沈禦史看着年弱,卻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确認了兇手的身份,當真不可小觑,語氣中也帶上了幾分敬服之意:“既是如此,沈禦史何不立即當面指出,了了我海家這一樁冤孽。”
“學生——正有此意。”沈忘用手撐着祠堂的供桌,緩緩站起身,燭光在他身上拉出長長的陰霾,投在地面上形成一派荒唐怪誕的黑。
“那日,衆目睽睽之下,謝老夫人親手鎖上了祠堂大門,讓這個見證着海氏榮辱的大宅成為了一間密室。然而第二日清晨,在祠堂中罰跪的韓夫人卻被發現慘死于堂中,屍體懸吊在房梁之上,整個事件看上去就像韓夫人不堪受辱,自殺而死一般。”
“然而,本官與柳仵作卻發現事有蹊跷。首先,韓夫人的身高是沒有辦法自己完成上吊自戕的行為的。兇手在現場雜亂地鋪陳了數個蒲團,還在其中一個蒲團上端端正正地留下了韓夫人的腳印。然而,韓夫人若想要順利将繩子抛上房梁,并上吊自戕,至少需要在木椅上摞疊四個蒲團。”
沈忘一邊說,一邊對換好衣服的柳七使了一個眼色,柳七颔首,在祠堂的地面上尋了四個蒲團摞了起來。這四個蒲團由于常年的使用,內裏蓬松的墊料已經虬結成塊,頗為紮實。可即便如此,四個蒲團摞起來也已經有一些搖搖欲墜了。沈忘擡起右臂,柳七搭扶着借力,方才踩上了蒲團,卻還兀自晃個不停。
眼見着柳七和沈忘的動作,海瑞和許子偉幾乎是下意識地皺了下眉,扭轉過頭去。
沈忘感受到了二人的不适,卻不以為忤,繼續解釋道:“諸位請看,站在四個蒲團之上,維持平衡尚且不易,又如何能順利将繩索抛上房梁,并将頭套進繩結之中呢?即便是韓夫人天生異禀,站在四個蒲團上也将頭套進了繩結,可蒲團之上只有端端正正的腳印,卻無蹬踹的痕跡。試問,若是不将腳下的蒲團踢開,韓夫人又是如何氣絕身亡的呢?這便是兇手留下的第一個疏漏。”
“其二,經過柳仵作的勘驗,韓夫人的屍身之上有多處出血點,而這些血點非是懸挂所致,而是中毒。”
“中毒……”海瑞輕聲重複着。
“沒錯,中毒。經過查實,韓夫人死前所中之毒正是□□。一個一心赴死之人,怎麽會又服毒又上吊,做下這般畫蛇添足之事呢,二者擇其一便可。所以,定然是兇手先讓韓夫人服下了□□,待她毫無反抗能力之時,再将奄奄一息的她懸吊于房梁之上,制造出自殺的假象。這樣,便不會有人去查證□□的來源了,你說是嗎,子偉?”
許子偉本就心亂如麻,全然沒有料到沈忘會突然向他發難,整個人駭得跳了起來,忙不疊地擺手道:“不……不是我!□□……□□是……”
“□□是我讓子偉買的。”一道蒼老而沉穩的聲線響起,海瑞卻是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來擋住了慌亂的許子偉,沉聲道:“老夫人房中鼠患甚重,我便遣子偉去藥房購入了些□□,以殺碩鼠,這件事情與子偉沒有關系。”
沈忘微微擡眸,一抹淡淡地笑容浮現在唇角:“哦?那子偉又是何時将□□放在老夫人房中的呢?”
許子偉臉色蒼白地結巴道:“我是……是……”
“是韓夫人被關在祠堂中那日吧?我們去藥房問過,你買了一錢的□□,這個劑量,毒死四頭牛都綽綽有餘了,若是暗中餘出一些,留給韓夫人,再借着去老夫人房中布藥的時機,偷偷取走祠堂大門的鑰匙,我想着對于子偉來說,不算難事吧?”
“沈禦史,慎言!”海瑞面帶怒色,冷冷地瞪着沈忘:“我說過了,這件事與子偉沒有關系,查案不是肆意攀咬,你豈可胡亂猜測!”
沈忘垂下眼簾,輕聲道:“攀咬……也對,子偉同韓夫人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何苦殺她?可是,剛峰先生卻不同了,若是韓夫人再這般鬧将下去,只怕先生的仕途會受阻吧?子偉曾經說過,為了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為了剛峰先生能夠重回朝堂,他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所以殺死一個妾室,對子偉來說,不算難事吧?”
“休得胡言亂語!”海瑞勃然大怒,“沈禦史,我本以為你與朝中那些泥豬癞狗有所不同,出淤泥而不染,而誰料你意在誅心,竟是想将韓氏的死推到我的頭上!”他費力地喘了口氣,對一旁瞠目結舌的甘棠道:“快帶老夫人回房,莫要讓老夫人再聽這種瘋話!”
謝老夫人卻是推開了甘棠,雙目炯炯地瞪視着沈忘:“老身倒要聽聽,這位大名鼎鼎的沈禦史還要說什麽!”
“那本官便再說說今日冤死的寒花。在寒花身上,兇手已經不想做局,讓我們誤認為她是自殺了,而是明目張膽地縛住了寒花的眼睛和手腕,一刀斃命,又将屍體藏入了官皮箱之中。而經本官與柳仵作勘驗,能完成那種捅刺之人,身高要在七尺上下,這樣看來,剛峰先生也是頗為符合這一特征了。再加上那個只有剛峰先生才能打開的官皮箱,兇手是誰豈非呼之欲出了?”
海瑞被氣笑了,他萬萬沒有料到名動朝堂的後起之秀沈無憂就是這般不學無術之輩,搖頭道:“那動機呢?海某為何要與一名小婢過不去?”
“自然是為了子偉啊!本官才請寒花帶路尋找□□的來源,回來寒花便死了,這不就是兇手意欲一不做二不休,殺了寒花,斷了這條線索,讓我們查無可查呢嗎?所以,寒花死了誰是最大的得利者呢?還是剛峰先生你啊!”
“這就是你查出來的東西?”海瑞冷哼一聲,斷喝道:“你便欲如此結案!?”
沈忘輕嘆一口氣,避開了海瑞的鋒芒,悠悠轉身,看向站在祠堂一角的身影,聲音也沉了下來:“将此案的兇手推到剛峰先生身上,你便是希望我這樣結案吧,甘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