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 剛峰滔滔 (十五)

第162章 剛峰滔滔 (十五)

此言一出, 衆人皆是瞠目結舌,而還攙扶着老夫人的甘棠更是吓了一跳,瞪圓了眼睛, 一瞬不瞬地凝在沈忘的臉上。沈忘此番行事, 并沒有與任何人商量,連柳七也只是知曉他猜出了兇手,卻不知兇手究竟是何人。因此,當沈忘将矛頭對向甘棠時,衆人皆是始料未及, 毫無準備。

“沈禦史”,海瑞嘆了一口氣,經過了連日來事故頻發的磋磨,他整個人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甘棠跟随海某已逾十年, 任勞任怨, 性格溫順, 斷不是能做出此等血腥殘暴之事的人, 此案怕是頗多疏漏, 沈禦史還是再查查為好。”

“那剛峰先生不妨說一說, 本官在查案上的疏漏在哪裏?”

海瑞亦是在探案勘驗上頗有心得之人, 更是沈忘之前名震天下的查案高手,他略一思忖, 就條理清晰地逐條列舉道:“首先,沈禦史曾言,愚的妾室韓氏乃是被人下毒之後, 方才吊上房梁的。先不論甘棠是如何進入密室之中給韓氏下毒,只是将韓氏吊上房梁這一點, 她身為一女子便決計做不到。其次,沈禦史還曾說過,通過觀察寒花身上傷口的高度與角度,需要身高七尺上下之人方能完成,而甘棠個子矮小,尚不足六尺,又如何能造成沈禦史所言的那種傷口呢?”

沈忘微微一笑,颔首道:“剛峰先生不愧是查案高手,所言皆是一陣見血,這的确是此案無法回避的問題。可是,剛峰先生卻忽略了一點。”

“哪一點?”海瑞沉聲道。

“如果韓夫人與寒花皆是自願赴死,那這個無法回避的問題便不成為問題了。”

整個祠堂都安靜了下來,衆人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理解沈忘的話中之意。自願赴死?這天底下還有這般詭異的需求嗎?若是自己想死,自戕便是,為何要費盡心機被旁人殺死,這豈非一下子害死了兩個人?這下,不僅海瑞覺得沈忘情态失度,就連程徹和易微都覺得沈忘的腦子出了些許問題,否則怎麽會說出這般不可理喻之言呢?

衆人之中,唯有柳七一人面色平靜,仿佛沈忘剛才的驚天之語只是呼吸般尋常。

“剛峰先生不信?”沈忘的臉上依舊帶着笑,只是這笑容如此的悲涼哀婉,讓人不忍直視。

“自是不信,沈禦史方才的言論,說與我朝任何一位推官,都不會有人相信。”海瑞難掩驚異,不可置信道。

“方才海大人說,女子是無法将韓夫人懸吊在房梁之上的。可是若韓夫人出于自願,主動服下劇毒的□□,在一名女子的攙扶下,踏上堆疊的四個蒲團,而此時那名女子合身抱住四個蒲團,使其穩固不晃,韓夫人便可從容的将頭套進繩索之中,完成自戕的假象。”

“而寒花身上的創口就更為簡單,只要寒花自願赴死,只消讓一名女子踩在矮凳之上,用匕首捅刺即可。而被縛住雙手與雙眼的寒花,只要按照原定計劃自己撲入箱中,再由那名女子關上箱蓋,鎖住官皮箱就能完成那近乎不可能的殺人手法了。”

“可是你剛才明明說了,官皮箱的鑰匙只有老師才有,這時怎麽又推到甘棠身上了呢!”剛才還吓得面色蒼白的許子偉此時轉圜過來,疾口反駁道。

“剛峰先生,您自己好好想想清楚,這個鑰匙存放的位置,真的只有你一個人知曉嗎?”沈忘也不急,将頭緩緩轉向海瑞。

海瑞眉頭一跳,思忖片刻道:“這鑰匙存放的位置……韓氏也知曉。”

“所以,甘棠便是通過韓夫人得到了鑰匙,成功鎖上了官皮箱。”沈忘做結道。

一聲冷哼從祠堂的一角響起,謝老夫人排衆而出,站到沈忘的面前沉聲道:“老身還道這位沈大人有什麽通天的本事,現在看來是老身高看了你。沈禦史方才說,是甘棠殺死了韓氏,可甘棠一直宿在老身的房中,老身睡眠極淺,若她半夜出門,老身定有所察覺。那老身倒要問問沈大人,甘棠是怎麽悄無聲息地走出房門的呢?”

沈忘微微一笑,垂首恭敬道:“老夫人所言甚是,甘棠的确是沒有踏出過老夫人的房門。可本官也從未說,是甘棠殺死的韓夫人啊?因為殺死韓夫人的——是寒花。甘棠只消在子偉進門為老夫人布毒除鼠之機,将祠堂大門的鑰匙交予守在外面的寒花,寒花便能在夜深人靜之時完成這場赴死之局。”

衆人大嘩,海瑞驚道:“你的意思是,是寒花先殺死了韓氏,第二日甘棠又殺死了寒花,而韓氏與寒花皆是自願赴死?沈禦史……你确定嗎?”

“那個啥……要不無憂你再想想?”程徹也有些慌了,他從來沒聽說過這種駭人聽聞之事,還道是沈忘連日來憂思成疾,腦子出了問題,急忙給他找臺階下。

“本官當然确定,甚至——從未如此确定。”

“沈禦史……”海瑞長嘆一口氣:“這不合理啊!?”

“的确不合理,但并非不可能。”沈忘回道。

“查案不能僅憑推理,沈禦史你總得講講證據吧!”

沈忘同海瑞你一言我一語相互攻讦,寸步不讓,衆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間穿梭往來,應接不暇,全然沒有注意到沈忘已經緩緩踱到了堂屋的一角,來到了扶着謝老夫人的甘棠面前。及至海瑞“證據”二字脫口而出,沈忘也出手如電,拇指食指相合穩穩捏住了甘棠的手腕。

“得罪。”沈忘輕聲道,這句話他是同甘棠講的,甘棠小臉兒一滞,面上的表情在祠堂燭火的映照下明滅不定。只見沈忘緊随其後揚聲道:“這證據,就在甘棠姑娘手中。”

甘棠也不掙紮,任由沈忘捏住她的手腕,向上一翻,将手掌展示給衆人:“本官與柳仵作在勘驗寒花的屍身時,發現寒花的肩膀與指尖處都有可疑的油漬。那油漬斑駁,光可鑒人,香氣亦是濃郁。剛峰先生以廉潔剛正聞名于世,謝老夫人壽辰之時買幾斤肉都能轟動朝野,寒花只是先生家的一位婢女,身上哪來這麽多油漬呢?”

“而更令本官生疑的,還是官皮箱上的銅鎖。那銅鎖因為年深日久,連接處已經起了銅綠,可邊緣處卻光亮非常,勘驗之下,本官與柳仵作發現,這鎖上的油漬,與寒花指尖和肩膀上的油漬是為同一種。”

“也就是說,在寒花毫不反抗的情況下,站在矮凳上的兇手扶住了寒花的肩膀,一刀刺在寒花的肺部。寒花掙紮着摔入打開的官皮箱中,兇手随即鎖上了箱子。而這也就是寒花肩膀上和銅鎖上油漬的來源。而指尖上……”

沈忘回眸,看了一眼沉默立在身旁的甘棠,她還是恭順地平攤着雙手,沒有一絲一毫地抗拒,甚至還頗為敬服地回望着沈忘。就仿佛她期待這樣一場衆目睽睽之下的對峙,已經很久了。

沈忘心頭一黯,繼續說道:“而指尖上的油漬,則是因為在行兇之前,兇手與寒花分食過同一種食物,所以同樣的油漬在甘棠姑娘的手上也能隐約可見。”

他松開了甘棠的手,聲音又柔和又輕緩:“甘棠姑娘,蘿蔔糕甜嗎?”

甘棠圓溜溜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個粲然如春光的笑容,那笑容盛放在陰冷暗囿的老宅之中,奪目得讓人眼眶發酸:“甜,是婢子同寒花吃過的最甜的東西。”

沈忘的聲音中帶上了一絲顫抖,如同盛春之下漸漸融化的積雪:“方才進門之時,易姑娘曾叫着肚餓,說是聞到了油香味兒,可是你帶了油紙在身上?”

甘棠眸子一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沈忘,繼而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手帕包好的物件,迎着光打開來,正是那曾經包裹着蘿蔔糕的油紙!

“這是寒花送婢子的最後的禮物,婢子沒舍得扔……”她珍而重之地凝望着那小小的一方油紙,嘆息道:“不愧是夫人都誇贊的沈禦史,還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

“甘棠……你……你承認了!?”海瑞被這一連串的打擊震撼得幾乎站立不穩,往常嚴肅的神情中浸滿了不可置信與罕見的哀傷:“可是……你們三個人究竟是為了什麽?何苦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