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挾刃落花 (五)

第172章 挾刃落花 (五)

“嘁, 狗眼看人低。”程徹看着兩名錦衣衛遠去的方向,口中忿忿道。追随沈忘多年,他早已學會了在不信任的人面前掩藏自己真實的情緒, 然而嘴上還是忍不住, 說什麽也得小聲罵個痛快。

“若只是狗眼看人低便也罷了,可這般以恩怨為出入,以喜怒為重輕,視國家法度為無物之行徑,才是最為可怕的。”沈忘一邊說, 一邊輕輕掃了掃椅面上的灰塵,振衣而坐。這一過程中,沈忘始終感到兩道如電的目光緊随而至,他施施然擡起了頭, 沖冷眼旁觀的張綽平笑了笑:“你說呢, 張綽平?”

張綽平嘴角一揚, 露出嘴唇後被血浸透的牙齒, 血水中汪着白森森的牙, 看上去甚是可怖:“你這狗官倒是有點兒意思。”

“你說什麽!”程徹擡手就去揪張綽平的衣領, 可卻猶豫了半晌沒法下手, 實在是因為張綽平的衣服已經盡皆撕裂, 成了一堆貼在傷口之上的爛布條,他的脖頸處沒有一絲完好的皮膚, 血痂摞着血痂,很難想象,張綽平在昨日還能行刺聖主, 今日便成了這般慘絕人寰之相。

程徹嘆了口氣,好言奉勸道:“怪不得他們把你打成這樣, 你這般說話,能不挨打嗎?我無憂兄弟不計較,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計較。”

“無憂……沈無憂?”張綽平似乎想起了什麽,這個名字他聽路邊的說書先生提起過數次。

“正是在下。”沈忘笑着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你怎麽到京城來了,為了查我的案子?”張綽平輕咳了數聲,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

易微聞言,口中發出一聲嗤笑:“為了你?架子還不小,你還真當自己刺王殺駕就能名垂青史了?欺負一個剛滿十歲的少年天子算什麽本事!”

張綽平的目光在易微的臉上轉了轉,竟是難得的沒有反駁。相反,他的眸中竟是露出了隐約的溫和笑意,而這一微妙的變化盡皆被沈忘看在眼裏。

“不管你究竟是不是為了我的案子而來,我還是那句話,此事皆是張居正與馮保的指使,并無旁人。”

此言一出,饒是沈忘也震驚得睜大了眼睛。刺王殺駕,絕非兒戲,是誅九族的大罪,前陣子前任首輔高拱高大人就差點兒因為王大臣一案獲罪,此番張綽平又直指張居正和馮保。兩位股肱之臣,一位天子大伴,接二連三地落入行刺天子的深淵,若說其後沒有人指使,恐怕無人會信。

“張首輔、馮公公?你說他們指使你行刺皇上?好,那本官問你,他們是如何聯系到你的,你們之間又是如何确定行刺的時間地點的?”

張綽平絲毫沒有猶豫地接口道:“一日我于街邊的酒肆飲酒,兩名面白無須的男子以重金許我,我便跟随他們出了酒肆,來到一處隐秘的宅院中。他們對我說,只要我于九月初十申時到達神武門,自有人引我入宮,而我只要刺殺一名十歲左右的孩童即可。”

“讓你去你便去,你難道不知擅闖禁宮是掉腦袋的大事嗎?”易微顯然并不相信張綽平的話,疾口反駁道。

“這位姑娘定然是生于富貴人家,竟是不知窮比死更可怕的道理。”張綽平始終笑眯眯的,可那平和的笑容綻放在皮肉潰爛的臉上,卻讓人看得觸目驚心。

“他們用多少錢買了你的命?”沈忘問道。

“二百兩。”

“既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既收了銀子,無論事成與不成,都不該洩露事主的姓名才是。而你不僅沒有辦成事,還将張首輔、馮公公邀買你行刺聖上的秘辛廣而告之。張綽平,你認為自己的行為合理嗎?”沈忘微微前傾着身子,直視着那雙隐在血污中的眼睛。“再者說,刺王殺駕這般誅九族的大罪,武林高手不尋,刺客死士不找,偏偏選了萍水相逢的你,這又是為何?若真如你所說,是張首輔和馮公公指使,他們又豈會犯下此等贻笑大方的錯漏?”

張綽平認真地聽着,并沒有打斷沈忘。待後者條縷清晰地分析完畢,他卻笑出聲來:“沈無憂,這你可不能問我,你合該問問那高高在上的張首輔、馮公公,為什麽辦下此等傻事,讓我有命掙銀子,沒命享清福?”

張綽平雖是被打得唇爛牙崩,說話不甚清晰,可他的每字每句都準确地避開了沈忘提前埋下的陷阱。看上去強詞奪理的話語,卻幾乎把沈忘都繞了進去。

沈忘站起身,不顧程徹的反對,靠近張綽平緩緩道:“張綽平,你我皆知事實并非如此,你所圖為何,你意欲何為?來之前,本官曾仔細查看了你留在那株金桂樹樹幹上的劍痕,其跡鋒銳果斷,毫無偏移,可見你對聖上本就毫無殺心,你的劍尖對準的本來就是聖上身後的金桂樹!所以,你所求的究竟是什麽?”

張綽平的眸子亮了亮,但很快,那血污下的光彩便剎然而隐。他有些懶洋洋地擡起手,看着那一根根腫脹得如同腌漬的胡蘿蔔般的手指,嘆息道:“是我學藝不精,手上沒準頭,要不然此刻的我也是名垂青史的屠龍之人!”

說完,他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可下一秒,笑聲便化作倒抽一口冷氣的□□。沈忘輕輕挾住那雙滿是血污的手,動作輕柔地上下翻看了兩下。雖然沈忘已經十分注意動作的幅度,翻看的動作也恰如蜻蜓點水,可張綽平還是疼出了一頭的冷汗。

“他們竟是将你的指甲都拔掉了……”沈忘不忍道。

張綽平強笑着豎起左手的食指,在沈忘的眼前晃了晃:“沈無憂,你看走眼了,瞧,這不還剩下一個嗎?”

見張綽平始終咬緊了不松口,沈忘嘆了口氣,道:“張綽平,我知你有難言之隐,可将性命喪在這诏獄之中,便真的能實現你預想的目标嗎?”

“就算不行,你還能幫我不成?你可知道,此時你的腦袋和我也是綁在一起的,若是無法順利結案,你也是吃不了兜着走。有這個時間勸我,沈無憂,你不妨想想該如何從這個泥潭中全身而退吧!”張綽平歪着頭,眸子裏盡是戲谑的笑意。

沈忘也笑了,面對張綽平一再地挑釁,他依舊面色如常:“既是接了這個案子,本官便從未想過全身而退。在這一點上,你我倒是殊途同歸。”

張綽平怔了怔,竟是難得的沒有反駁,晃了晃腦袋便垂下頭去,似乎對沈忘的反應也頗為無奈。

“我們走吧!”極有默契地,沈忘也振衣而起,對程徹和易微道。

“他這般油鹽不進,咱們就這樣放過他嗎?”易微還是有些忿忿不平,她瞪了一眼那眼觀鼻鼻觀心,不再言語的張綽平問道。

“他既是不肯說,那我們便去找找那不得不說之人。”沈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