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章 挾刃落花 (六)

第173章 挾刃落花 (六)

看着面前沈忘所謂地不得不說之人, 易微不屑地哼了一聲,對方也敷衍地移開了視線,正是先前那位狗眼看人低的錦衣衛百戶。

“錢百戶, 本官需調閱王大臣一案的卷宗, 還請行個方便。”沈忘微笑着對那位抱臂而立的錦衣衛道。

“王大臣?你們要查的不是張綽平嗎?”錢百戶一怔,瞪着一雙牛眼望了過來。

“怎麽,禦史大人行事還需先行向你報備嗎?要不要我們先知會馮公公一聲,再由馮公公轉告你呢?”易微早就看那位百戶不順眼,此刻正好借機陰陽怪氣一番。

“下官又沒說不調……”那位百戶翻了個白眼, 嘟嘟囔囔地走了,隐約還能聽見“狗仗人勢的東西”等不敬之語。

“什麽玩意兒啊他!”程徹氣得鼻子都要飛到天上去,沈忘好脾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道:“像這樣的錦衣衛缇騎多是京城的官宦子弟, 平日裏便飛揚跋扈慣了, 又日日浸淫在诏獄這種酷烈之地, 利用職權之便狐假虎威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別與他一般見識。”

“主要是他竟然敢瞧你不起!”程徹有些委屈, 這天底下能說他無憂兄弟只有兩人——柳七、易微而已, 若非他此時有了官身, 不再是能夠肆意行事的綠林骁勇, 只怕這位錦衣衛錢百戶早就被他踹倒在地,再難起身了。

“何須用他瞧得起。”沈忘笑眯眯的, 程徹的火氣也終于被那柔軟溫暖的笑容澆滅了,只留郁悶的餘燼。

沈忘轉頭看向始終沒有說話的易微,此時少女正滿臉嚴肅地思考着什麽, 表情格外認真。

“小狐貍,你又在想什麽?”

“我在想, 你為什麽會調閱王大臣案的卷宗。”

沈忘眸光一亮,鼓勵道:“說說看,我這樣做是為什麽?”

易微用手指撚着光潔無須的下巴,緩緩道:“首先,這個張綽平的行為和王大臣實在是太像了。他們二人皆是于酒肆中被邀買,進宮行刺,而他們也都不知道自己行刺的究竟是誰,也都是事情敗露被抓進诏獄。這種高度雷同的相似實在是太奇怪了,就仿佛是故意為之一般。”

“其次,王大臣一案中,據說案犯王大臣曾說自己是被高拱高大人指使,方才入宮行刺;張綽平則言之鑿鑿是被張首輔和馮公公指使的,而仔細想想看,這三個人又是絕沒有動機行刺皇上之人,可偏生又被這兩名案犯釘在了靶子上,其中緣由既然張綽平不肯說,那便只能在王大臣的案子上想辦法。”

撚動着下巴的手指忽的停住,易微恍然大悟:“所以,你剛才所說的‘不得不說之人’,并非是職責所在的錦衣衛,而是已經死去的王大臣!”

沈忘笑了,颔首道:“沒錯,活人可以隐瞞,死人就再難行欺了。”

“那接下來我們的重點便是在王大臣身上,而非張綽平?”

二人正說着,錦衣衛錢百戶便抱着數卷案宗走了進來,沈忘止住了口,沖着易微眨了眨眼睛,易微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錢百戶別別扭扭地把卷宗往桌上一堆,道:“沈禦史,卷宗都在這裏了。”

随着數卷案宗落到桌上,細密的灰塵也飛揚而起,嗆人口鼻。沈忘用手揮了揮眼前污濁混沌的空氣,翻閱起保管得極其敷衍的案宗,一邊看一邊随口問道:“錢百戶,王大臣案的審理你可有參與?”

“下官……下官當時抱病在家,并未參與此案審理。”

“哦……原來如此。”沈忘并未擡眼,輕輕揮了揮手,道:“錢百戶先去忙吧,待本官看完再喊你。”

錢百戶應諾着退出了房間,逼仄狹小的房間中又只剩下沈忘、程徹和易微三人。

“大狐貍,你不覺得那錢百戶說話吞吞吐吐的嗎?”易微看着錦衣衛錢百戶逐漸消失在長廊中的身影輕聲道。

沈忘微微一笑,道:“那是因為這個案子中有不可告人的秘辛,清晏,小狐貍,你們來看。”沈忘用手指着案宗上謄錄的文字解釋道:“這個名叫王大臣的案犯,在最開始被捕之時始終堅認指使自己之人乃是前任首輔高拱高大人,而這些內容卷宗中謄錄的非常清晰,歷歷在目。可及至移送三法司問斬之前,王大臣卻語焉不詳,話不成句,卷宗中只記載了‘吞吐不言’四字。審問的時候言之鑿鑿,問斬之前卻吞吐不言,只怕這位王大臣是遭受了‘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易微和程徹異口同聲道。

“我在書中讀到過,漆樹上可采生漆,是一種乳白色的膠狀液體,而這種生漆在空氣中會逐漸轉化為褐色,幾個時辰後又會幹涸成漆皮。而如果将這種生漆混入酒中灌服,生漆便會黏着在人的喉嚨之上,讓人說不出話來。這種方法隐秘陰毒,尋常方法根本查驗不出,是以有些人便會用這種方式害人,讓對方暫時成為啞巴。”

“也就是說,無憂你認為有人毒啞了王大臣?”程徹瞠目道。

“雖然我不能确定,但是按照今日所見诏獄之行徑,只怕八九不離十。”沈忘輕聲道。

這時,一陣腳步聲響起,沈忘翻閱卷宗的手停了下來,三人皆擡頭看向腳步發出的方向,只見之前跟随在錢百戶身側的一名錦衣衛小心翼翼地行進屋來。他頗有些赧然地沖着三人一抱拳,轉身朝長廊張望了一番,方才道:“卑職房三元,見過沈禦史。”

沈忘溫和地點頭道:“房總旗,可是有什麽事?”

見沈忘還記得他的官職,房三元面上一喜,往前挪了兩步,小聲道:“下官只怕沈禦史有什麽要問的,诏獄之中人多眼雜,怕是不方便,便主動前來看看能不能幫上沈禦史的忙。”

“哦?”沈忘輕輕放下手中的卷宗,露出一個平易近人的笑容,喜得房三元趕緊又往前湊了湊:“正好,本官這邊确有不明之事想要詢問房總旗。”

“哎呀,大人但憑吩咐,下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得到了房三元再明确不過的答複,沈忘便笑着開口道:“方才本官翻閱王大臣一案的卷宗,只見簽字畫押,卻沒有相應的口述筆錄,是何原因?”

房三元緊張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道:“沈禦史,您也看見了,下官皆是聽命于錢百戶,是以王大臣一案中,下官只有打雜跑腿兒的份兒,下官能說的也只有自己親眼所見的事實,卻不是毀謗上官,只是……只是想要幫沈禦史的忙,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沈忘仰頭而笑,用手輕輕拍了拍房三元的胳膊,姿态放得極低,若非程徹和易微知道,沈忘是以此來換取更多的線索,只怕會對這位大狐貍嗤之以鼻:“房總旗,你我皆是聰明人,你若是肯幫我,本官定會多多為你美言幾句,到時候也不用受那窩囊氣,你說呢?”

房三元笑得臉都僵了,上嘴唇黏在牙花子上,腦袋點個不停:“沈禦史垂憐,下官……下官感激涕零啊!”又千恩萬謝了一陣兒,房三元方才恢複正常,認真地複述着他記憶中的場景。

“這個王大臣來的時候,可沒有張綽平這麽不識擡舉,是以并沒有受什麽皮肉之苦。事關重大,馮公公還曾來提審過他,着意叮囑我們不要為難他,我們便也好吃好喝的供着,未曾因審案責打過王大臣。”

“後來,下官聽說王大臣好像是翻供了……”

“翻供?”沈忘顏色一凜,和易微、程徹對視了一眼,道:“可是卷宗之上并沒有記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