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藍色的霧光,玫瑰紫的沙發,音樂震耳欲聾,空氣中飄着一股甜甜的膩香,桌上是一杯杯的烈酒,酒上漂浮着冰塊,嘗一口便是嗆喉的辛辣。

舞池裏,男男女女扭成一團,随着強烈的節奏勁舞,更有那興到濃處,臉貼着臉,身黏着身,極盡的放浪暧昧。

朱佑睿冷眼注視這一切,面無表情,其實心海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這是怎麽回事?這些人難道都沒有一點禮教的觀念嗎?身為郡王爺,歌姬、舞伎他見多了,可即便是在北京的演樂胡同,又或在南京的秦淮燈船,都少有這般穿着放蕩的女子,當衆裸露也就罷了,還不知羞恥地和男子貼身熱舞。

瞧瞧她們,裙子穿得一個比一個短,胸前的衣領一個敞得比一個低,全身上下露出來的肌膚比包覆得還多,毫不在意地炫耀女子凹凸有致的曲線。

真是……不成體統、有傷風化!

朱佑睿在心底默默評論,不禁想起程思曼,她也會像這般裸露嗎?

仔細想想,他不曾見過她穿裙子,總是一身利落的長褲打扮,雖然上衣的扣子有時會解開最上頭兩顆,但還在他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嗯,她跟這些女人是不一樣的,會出入這種聲色場所的絕非良家婦女。

想着,朱佑睿忽然安心了,這不是程思曼會來的地方,那他不妨将這當成是一次機會,體驗一下現代人的享樂生活。

“奇睿,怎樣?我很夠意思吧?”身旁的男人拐肘頂了頂他的臂膀,一臉色迷迷的壞笑。“你兄弟我可是調查過了,這間夜店的妹素質是全臺北最好的,正妹比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以上,等于你随手抓兩個總有一個是大美女……呵呵,我來過這裏很多次,已經是很熟的常客了,你看看你喜歡哪個?我替你想辦法哄美人入懷!”

這男人綽號阿飛,個性果然也很跳脫浮誇,和鄭奇睿是大學同學,兩人在同一棟辦公大樓工作,不時會見個面,因興趣相投,自然便成了狐群狗黨。

經過一晚上的相處,朱佑睿幾乎已能透過阿飛了解自己這個身體的原主原來是個什麽樣的纨袴子弟,簡而言之,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繡花枕頭一枚。

怪不得春雨茗茶的那些職員看他的眼神那麽異樣呢!他根本就是被看扁了。

可惡啊!

朱佑睿活到二十四歲,還不曾遭人如此輕蔑,他從小便自我要求嚴格,自诩文武雙全一奇才,不料來到這數百年後的時空,竟成了個浮華浪蕩子。

“怎麽不說話?你該不會還沒從北京那件事恢複過來吧?來來來!我敬你,多喝點酒,就當壓壓驚。”說着,阿飛熱情地舉杯。

他依然是面無表情,冷冷地啜了口酒,據說這酒是頂級的蘇格蘭威士忌,相當名貴,喝起來的味道的确不錯,醇厚順滑,口感細膩,帶着濃濃的橡木及幹果香,不輸小皇帝賜給他的那些宮廷貢酒。

喝了幾杯,他漸漸地感覺身上竄過一股暖流,微微地發熱。

“走吧!去跳舞。”阿飛伸手想拽他去舞池。

他搖頭。“我不想去。”對那些在大庭廣衆下淫亂的女子,他沒興趣。

“你今天怪怪的。”阿飛打量他,皺了皺眉,但他生性懶得傷腦筋,雙手一攤便自找樂子去了。

朱佑睿留在原位靜靜地喝酒,他饒有興致地從冰桶裏挾了兩塊冰,以前沒想過酒可以加冰喝,味道挺不賴的。

他搖了搖酒杯,将酒杯放在耳側,聽冰塊融化的清冽聲響。

正愉悅時,一道陰影當頭罩落,他愣了愣,擡起頭來,迎向一張熟悉的容顏。

“思……曼!”這幾天他已學會直呼她的芳名,雖然叫得不怎麽順口。“你怎麽會來?”

她怎麽會來?他居然還有臉問!

程思曼氣得臉頰緋紅,眼見桌上的酒瓶半空,他手上還拿着一杯,猜想他又犯了醉生夢死的老毛病,更加怒火中燒。

“你以為你溜出公司我就找不到了嗎?我告訴你,鄭奇睿,你作夢!”

“你……”朱佑睿有些胡塗。“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程思曼一窒。她當然不可能告訴他,她在他手機裏裝了定位追蹤程序。“這你不用問,你只要知道,你是孫悟空,那我就是如來佛,你永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永遠逃不出嗎?

朱佑睿茫然,愣愣地舉杯就唇,又喝了一口酒。

他當着她的面也敢喝,這算是挑釁嗎?

程思曼咬牙切齒,驀地揚手一揮。

啪!

清脆的巴掌聲淹沒在激烈勁酷的樂聲裏,沒有人注意到這閃電般的一幕,只有兩位當事者相互對峙。

朱佑睿伸手撫摸熱辣的右頰,說不上痛,只是震驚。

“你……打我?”

“我就打你!”

“你……敢打我?”

“怎麽不敢?”

她兇巴巴地嗆,雙手交放在胸前,一副潑辣姿态。“我告訴你,鄭奇睿,這一巴掌我是替鄭伯伯打的,他人還躺在醫院裏呢!你這個不肖子就又故态複萌了!你知道汪總經理他們已經在密謀召開臨時董事會了嗎?鄭伯伯一心想把公司交給你,你卻這樣回報他,你這敗家子!你怎麽對得起你爸爸?!”

又是不肖又是敗家,在她眼裏他就這般不堪?

朱佑睿被罵得莫名其妙,胸臆堵着一股悶氣,他活到現在還不曾被打過耳光呢!這女人好大膽!

“你放肆!”

“我放肆?”她冷笑。“到底是誰放肆?是誰答應我要好好振作的?鄭奇睿,虧我還以為你改過向善了,還在弘揚面前替你說好話……我真笨!”

聽她提起謝弘揚,朱佑睿的胸口更悶了。“怎麽?在那男人面前替我說話,你後悔了嗎?你怕惹惱那家夥?”

“我幹麽怕惹惱他?弘揚才不是那種小氣的男人!”

謝弘揚不是,難道他是?

不知怎地,朱佑睿頗感不是滋味,猛然起身便大踏步往外走。

他以為她會追上的,可一回頭,她卻失去了蹤影,他心跳停了一拍,急急縱目四顧,發現她竟被兩個登徒子纏上了。

☆、第18頁

“小姐,一個人嗎?”

“你長得挺漂亮的,一起玩嘛!我們請你喝酒。”

“放開我!我不想喝酒!”她嗆聲掙紮,卻抵不過兩個大男人粗蠻的手勁。

眼看她擺脫不了色狼的糾纏,朱佑睿驀地火大了,方才被她打那一耳光都沒這麽震怒,他趕過去,拳頭一揮,腳一回旋,不到兩秒,就幹脆利落地解決那兩個男人,接着在一片起哄的歡呼聲中,他扣住程思曼的手腕,牽着她潇灑離去。

她被他帥氣的身手驚呆了,傻傻地跟着他走出夜店,接着被他整個人用力推抵在牆上。

又來一次壁咚?不會吧?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他沒理會她一派無辜的模樣,清銳的眸光上下掃視,在看清她下半身穿的居然是一件米色短褲,裸露出兩條修長玉潤的美腿,纖足踩着紅色的細跟涼鞋,顯得那一個個乖巧排列的腳趾頭格外粉嫩嬌豔,當真是膚如凝脂,有說不出的性感。

他看得眼睛冒火。

這女人……這女人!他之前還想她絕不會出入這種聲色場所,絕不會像舞池裏那些女人一樣賣弄風騷,結果她現在便來狠狠打他的臉。

她打他的那一耳光,他并不覺得痛,可看着她這副風情萬種的模樣,他很痛,非常痛。

嘶啞的嗓音由齒縫中迸出。“你怎麽可以……怎麽能學她們那樣傷風敗俗?”

他焚火的眼神看得她心慌,沉痛的質問卻令她驚愕。“我傷風敗俗?你、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別裝傻了!”他低吼。“你穿成這樣敢說自己不是在勾引男人?”

她勾引男人?他憑什麽這樣侮辱她!

程思曼氣得渾身發顫,她恨自己剛才有那麽一瞬間的迷亂、一瞬間的心動,她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你混蛋!”她伸手想推開他,他卻強悍地禁锢住她扭動的嬌軀。“你放開我,滾開!”

她用力抓他手臂,在他臂上劃出一道道淺淺的紅痕,他瞪着她因盛怒而更加灼亮有神的明眸,以及那暈染着玫瑰色澤的臉頰,胸臆驀地洶湧着一股亂騰騰的沖他拽下她不聽話的小手,将她柔軟的身子整個抵在牆上,突兀地低頭強吻她。

她呆住了,有好片刻,腦海只是一片空白。

她香軟的唇瓣被他含在嘴裏,狠狠地吮着,用舌頭舔着,舌尖半誘哄、半強迫地抵開她的貝齒,闖進那甜蜜的口腔。

丁香小舌也被他勾了來,卷了又卷,含着、吸着,肆意挑逗。

汁液交融,香氣與酒味缭繞,漸漸的,兩人都醉了、昏了,他不再粗魯地蹂躏她,而是放輕了動作,溫柔地吮着她的唇舌。

許久,他察覺到她透不過氣,才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她。

她靠在他懷裏細碎地喘息,眼眸像氤氲着水氣,汪汪欲滴,散發楚楚可憐的韻味,妩媚而撩人,他低頭看她,不覺伸手輕撫她發燙的芙頰。

“思曼……”

這聲沙啞的低喚,終于喚回她迷離的神智。

盈水的雙眸逐漸清明,墨睫嬌羞地伏斂。“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朱佑睿啞然。

是啊,為什麽?想他朱佑睿還是生平初次這般強吻一個女人呢!

懊惱與羞愧在心頭交織成複雜的滋味,他不知該如何解釋,口氣不由得粗厲起來。“所以我不是說了嗎?誰教你……穿成這樣?”

這意思是她在勾引他嗎?程思曼神情一變,容顏迅速褪去所有的血色——

啪!

又是一記清脆的巴掌,在這銀色月夜裏,好似一個活潑跳脫的音符,叮叮地撥弄着人的心弦。

程思曼跷班了。

自從出社會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耍任性,早上臨時打電話到公司請病假。

請假當然只是個借口,真相是她不想見到那個可惡的男人!

那個無緣無故強吻她,之後又把過錯歸咎于她的穿着打扮太“傷風敗俗”的男人。

她讨厭他,讨厭讨厭讨厭!

一早,程思曼窩在她那間租來的小套房裏,将那輕軟的羽絨被卷成一團,一下下地捶着出氣,就連躺在床上陪她的熊寶寶也被她抓過來,狠狠地搓揉。

“鄭奇睿你可惡!敢說我傷風敗俗?你才傷風敗俗!混蛋!”

可這樣罵他有什麽用?他又聽不到,就算聽到了,八成也會像以前那樣當成耳邊風。

怎麽會有這麽無賴的男人呢?

程思曼很不解,而自己怎麽又會和這樣的男人結下孽緣呢?

程思曼郁悶了,這一切都起因于她小時候在學校親手泡的,那一壺清香回甘的烏龍茶。

那天,鄭奇睿跟着他父親來到她就讀的小學做善事,以春雨茗茶的名義,帶來許多禮物與捐款。

鄭成才辦了場茶會,特別邀請學校裏家境清寒的小朋友一起來喝茶,當時才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她,父母雙亡,由奶奶出面收養了她,奶奶年紀大了,平日靠着撿拾資源回收的物品維生,祖孫倆的生活過得極是困苦。

老師見她乖巧伶俐,也給了她參加茶會的機會,并要她親手奉茶給客人喝。

年紀小小的她也不怯場,仔仔細細揀選了茶葉,學着以前見過媽媽泡茶的動作,似模似樣地沖了一壺茶,巴巴地斟了兩杯,獻給鄭成才父子倆品嘗。

“鄭伯伯,鄭哥哥,請喝茶。”女孩用着軟軟甜甜的嗓音說道,據說當時鄭成才聽了一顆心都酥了。

他喝了一口,劍眉一挑,大贊她泡的茶味道香醇,不輸給行家,她羞赧地笑了,正開心時,鄭奇睿卻很不給面子地翻倒他那杯茶。

“什麽茶啊!我才不想喝!”

滾熱的茶湯濺到她的手,起了顆小小的水泡,她沒有哭,也沒喊痛,只是又重新泡了一杯茶,堅持拿給比自己大三歲的男孩。

“鄭哥哥你喝,媽媽說,曼曼泡的茶比她泡的好喝。”

“怎麽可能?你媽媽哄你的!”

“才不會!媽媽不會說謊!”

“你怎麽知道她不會?”

☆、第19頁

“就是不會!”

“你媽媽呢?在哪裏?叫她出來對質啊!”

“我媽媽……”她一窒,大大的眼睛忽地不争氣地泛了淚。“她……生病死了,可我知道媽媽不會說謊,她說她會在天上保佑我,她不會騙我!”

“你這……笨蛋。”鄭奇睿吶吶地不知說什麽好,彷佛被她委屈的淚顏吓到了,頓時收斂了趾高氣揚的态度。

鄭成才則是毫不客氣地用手痛巴兒子的頭,然後慈藹地對她笑道。“曼曼乖,你媽媽沒騙你,你泡的茶真的很好喝。”

她破涕為笑。

後來,鄭伯伯不知幾次在她面前如此感嘆。

“你不曉得,那時鄭伯伯看見你又哭又笑的模樣,真恨不得我那老婆也替我生個可愛的女兒,可惜啊可惜,偏偏她只給我留下奇睿這個不成器的兒子。”

從那天起,鄭伯伯便正式成為她的助養人,供她讀書,給她生活費,甚至在她奶奶罹患癌症纏綿病榻時,親自跟某個和他有私交的醫院院長喬了一間安寧病房。

奶奶能夠在生命末期過得不那麽痛苦,她能夠順利從大學畢業,進入春雨茗茶工作,這一切都要感謝他老人家的栽培。

她欠鄭伯伯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一念及此,程思曼幽幽嘆息,起身下床梳洗,炖了鍋普洱茶雞湯,待茶香四溢時,她将雞湯裝入保溫壺裏,提着前往醫院探望病人。

鄭成才正無聊地躺在床上聽看護念報紙上的新聞,見她來了,眼睛一亮,可旋即又黯下。

程思曼知道,他其實很想見見兒子,只是心裏的郁悶平複不下來,跟自己賭氣。

“鄭伯伯,我炖了普洱茶雞湯,喝一碗吧!”

她請看護暫時離開,親自舀了一碗雞湯,一口一口地喂老人家喝。

比起發病那天,鄭成才的情況已經好多了,雖然仍舊行動不便,但上半身已能勉力坐起,嘴角雖還有些歪斜,可說話或喝湯都不成問題。

趁着喂他喝湯時,程思曼觀察老人家的氣色,的确紅潤了不少,暗暗放下心來,想了想,便半迂回地将鄭奇睿因受傷失憶的事情緩緩道出來。

鄭成才大驚。“什麽!有這種事?”

“嗯。”程思曼滿懷歉意。“之前是擔心鄭伯伯受到刺激,對病情不好,所以瞞着您不說。”

“那他現在怎麽樣了?”鄭成才愛兒心切,忍不住抓住程思曼的手腕。“他還好吧?”

“他沒事。”程思曼放下湯碗,輕輕拍撫老人家瘦骨嶙峋的雙手。“失去記憶後,他反而變得比較上進了,這幾天都很認真地跟着我上課,學習處理公司事務。”她頓了頓,略過昨夜他又跟損友泡夜店的事情不提。“鄭伯伯您放心,我會努力幫助他回複記憶的。”

鄭成才蹙眉,腦海思潮起伏,許久,長嘆一聲。“這麽說……他連我也忘了?”

“是想不起來了。”程思曼柔聲低語,緊盯着老人家的神色變化,就怕一個疏忽,會影響到他的病情。

出乎她意料之外,鄭成才震驚了片刻便冷靜下來,除了眼神黯然,看不出絲毫異樣。

“鄭伯伯,我想這只是暫時的,奇睿總會想起以前的事的。”

鄭成才沒說話,沉默半晌,方啞聲揚嗓。“我想見他。”

終于肯見了!程思曼不覺松口氣,唇角浮起淺笑。“好,我馬上打電話叫他來。”

“不急。”鄭成才搖頭阻止她。“先跟我說說公司的事。”

“這個……”程思曼有些猶豫,想想,還是老老實實地坦白汪大器打算召開臨時董事會的事。“我想他們應該是想推動董事長改選。”

“我想也是。”鄭成才嘆氣,忽地郁惱地用手狠捶自己麻痹的雙腿。“都怪我這身體不好!如果不是……”

“鄭伯伯別這樣!”程思曼連忙握住老人家的臂膀,不讓他傷害自己。

鄭成才見她滿臉關切與焦急,又是感動,又是惆悵。“思曼,如果你是我親生女兒就好了,把公司交給你,我也不用擔心了。”

“鄭伯伯怎麽這樣說呢?奇睿他……一定會振作起來的。”

“我可不敢這麽有信心。”鄭成才又嘆氣。“要是你和奇睿能結婚,我也會安心點,只可惜我那笨兒子配不上你。”

程思曼一時困窘,不知該說什麽。

鄭成才見她尴尬成這樣,不禁莞爾。“算了算了,鄭伯伯不為難你,我知道你們化輕人對這種事自有主張,勉強不來的。”

“是,鄭伯伯,對了,您剛喝完雞湯,嘴裏一定很油膩吧?我去買點水果給您。”

她編了個借口,匆匆起身離開,哪知才剛踏出病房,一個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就站在眼前!

是鄭奇睿!

她愕然瞪向他。“你怎麽來了?”

“我猜想你會來這裏。”他似有些手足無措,表情看來淡定,眼神卻是微微閃爍。

一看見他,她就想起昨夜那個突如其來的吻,以及他之後對她的羞辱,一股怨氣漫上心頭,她冷哼一聲。

他聽出她的惱怒,手腳更不曉得怎麽擺了,吞吐半天,迸出來的竟是一句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話。

“原來你跟鄭……跟我有婚約?”

她一窒,嬌聲怒斥。“誰跟你有婚約!”

“我剛剛都聽到了,他……我爸爸希望我們結婚。”

“那只是希望,我可沒答應!”

“你……”朱佑睿蹙眉,不喜歡她話裏濃濃的嫌棄,縱然她嫌棄的對象嚴格來說并不是自己。

她懊惱地橫睨他一眼。“放心,你也沒答應,你喜歡的另有其人!”

“什麽?”他嗆了嗆。“我喜歡誰?”

“不告訴你!”她恨恨地撂話,焚着火光的明眸看來異樣動人,眼波盈盈,竟似流轉着某種難言的妩媚。

朱佑睿立時屏住呼吸。

☆、第20頁

這女人、這女人……這是在撩撥他嗎?可恥的是也不是沒見識過風月的他居然……有點心動。

他又想起昨夜那個纏綿的深吻,唇上彷佛仍殘留着她香甜的味道,該死,他真的昏了頭了……

“你來了也好,鄭伯伯說他想見你。”甜脆的嗓音如珠玉般在他耳畔滾動。

“我已經把你受傷失憶的事告訴他了,還跟他說你最近變得比較用功上進……我可警告你,別把你昨天又去混夜店的事說出來,要是刺激到鄭伯伯,害他病情加重,我饒不了你!”

好兇悍的姑娘家,她以為自己是誰啊?敢對他堂堂郡王爺用這般放肆的口吻說話,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朱佑睿心下暗惱,嘴上卻下意識地順從應允。“知道了,你別擔心。”

話語落下,他才恍然大悟自己說了什麽,不禁惱羞成怒,面子下不來,臉色鐵青。

程思曼才不管他表情怪異,傲嬌地擡起下巴哼了哼。

父親。

望着半卧在病床上,鬓發蒼蒼、臉上紋路糾結的老人,朱佑睿內心五味雜陳。

這是鄭奇睿的父親,不是他的,但為什麽在看着老人殷切地注視他的眼眸時,他會想起自己的父親?

那個人,從未正眼看過他。

他雖是嫡子,卻不是父親鐘愛的女人生下的,對父親而言,和母親的婚事是被長輩強塞來的,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當年父親一心求娶的另有其人,是一個落拓秀才的閨女,和郡王府門不當戶不對,祖母一口回絕了父親的請求,并火速替他訂了親。

父親百般無奈地迎娶母親進門,婚後除了偶爾應應卯,幾乎不會踏進母親房裏,只在幾個侍妾處流連,甚至在外面養粉頭、捧戲子。

母親忍氣吞聲多年,終于生下他,自己卻因難産而大傷元氣,在他三歲那年,撒手人寰。

從此,他失去了母親,也等于沒有父親,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長大……

“奇睿,過來這邊坐。”鄭成才嗓音粗啞,說話時嘴角有些抽搐歪斜。

老實說,并不怎麽好看,比起他那個俊美風流的父親差多了。

可老人家看他的眼神是溫暖的,不似他真正的父親那般冷淡。

朱佑睿上前,微微猶豫地在床畔的椅子上坐下。

鄭成才端詳着他,眼裏有困惑、有擔憂,也有掩不住的心疼。“思曼都告訴我了,你失憶了?”

他點頭。

“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嗯。”

“連我也不記得了?”

他微一遲疑,聽出老人話裏濃濃的失落與惆悵。

不管是什麽樣的父親,被自己的兒子遺忘了,那滋味都不好受吧?更何況他們父子關系聽說其實頗為親密。

“你不用露出這種表情,失去記憶不是你的錯。”鄭成才拍了拍他的手,反過來安慰他。

他愣了愣,他是什麽表情?

“就好像你很茫然,對我有點歉疚。”鄭成才彷佛看透他的思緒,微微一笑。

“奇睿,過去的事就算了,這件事不能怪你,失去記憶,你應該比我這個做爸爸的更難過。”

朱佑睿發怔,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自己該說些什麽?他幾乎沒有和父親相處的經驗。

“你什麽都不用說。”再一次,鄭成才又看透了他。“你只要知道,以前爸爸罵你、責備你,都是為了你好,我希望你成器,希望你有一天能挑起鄭家的重擔,你是獨生子,這個家還有公司以後都要靠你了。”

朱佑睿默然不語。

鄭成才幽幽嘆息。“也不曉得為什麽,你以前老愛跟我唱反調,你說你對公司沒興趣,只想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你其實很聰明的,就是不肯把腦筋用在公司的事情上。”

這倒是,朱佑睿同意鄭成才對自己兒子的評論。鄭奇睿并不笨,當程思曼對他講解那些商業課程時,他發現那些理論知識早就存在于鄭奇睿的腦子裏了,只是散落在各處,需要他組織統整而已。

“思曼說你失去記憶後,反而對公司的事比較上心,也肯努力用功學習。奇睿啊,你能不能答應爸爸,認真做好這個代理董事長?”

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既然他占用了原主的身體,是該擔起鄭奇睿本人該負的責任。

對于這個要求,朱佑睿沒有猶豫,很幹脆地點頭。

鄭成才又驚又喜,一時激動,竟咳嗽起來,朱佑睿直覺擡手想替老人家拍撫背脊,可手在半空中又不知所措地停住。

咳嗽平複後,鄭成才察覺到他的舉動,莞爾一笑,索性握住他的手。

“不管以前怎樣,你永遠是爸爸的兒子,我也永遠是你的老爸,血緣關系是斬不斷的,我們父子倆就重新開始吧!”

重新開始。

朱佑睿在心裏默默咀嚼這四個字,有多少次,他想對自己的父親說這番話——不計前嫌,重新開始。

但直到父親因縱欲過度死去,他都沒有機會與之和好。

他不願對自己承認,可心頭那股對父親的怨恨裏,其實也夾雜着一絲絲遺憾。

“奇睿,跟爸爸重新開始吧!”

“……好。”喑啞的響應代表了多少年求而不得的辛酸。

也不曉得老人家是否聽出來了,握緊了他的手,眼眶隐約泛紅。

朱佑睿感覺自己的眼眸似乎也有些刺痛。

又陪着老人家聊了片刻,程思曼忽地敲門進來,端來一盒削好的蘋果。

“鄭伯伯,吃點水果吧!”她笑盈盈地對老人家說道,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也坐下來一起吃。”鄭成才熱情邀請。

☆、第21頁

程思曼搖頭。“你們父子倆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我不打擾你們,我先走了。”

語落,她也不等老人家挽留,翩然離開。

朱佑睿目送她娉婷的倩影。

鄭成才看出端倪,眉頭一皺。“思曼怎麽了?你們兩個年輕人吵架了?”

朱佑睿一震。這老人家的眼光挺銳利的啊!怪不得能執掌一家公司,在業界呼風喚雨。

他定定神,好不容易從喉間擠出嗓音。“有件事……我想問你。”

“什麽事?”

“如果我……咳,得罪了一個女人,應該怎麽表示歉意?”

“你是說思曼吧!”鄭成才笑問,因病混濁的鷹眸此刻倒是閃閃發光。

朱佑睿不自在地轉開視線,端出一副冷凝的神情。

他愈是強裝淡定,鄭成才就愈覺得好笑。“呵呵~~我就知道思曼是你的克星!你啊,從以前就拿她沒轍。不過得罪一個女人該怎麽辦,你居然會來問你老爸,這種哄女人的事你不是比我更在行嗎?”

這是在揶揄他嗎?什麽樣的父親居然揶揄自己的兒子?

朱佑睿沒好氣地瞪了老人家一眼。“你到底說不說?”

“對自己老爸說話,你這是什麽口氣!”鄭成才斥責。

是誰先為老不尊啊?

朱佑睿想反駁,卻終究不慣與長輩争論,傲嬌地哼一聲,起身就想走。

“送花和巧克力!”含笑的聲嗓自身後追上他。

他愕然回頭。“什麽?”

鄭成才笑着朝他擠眉弄眼。“女人嘛,送她一束鮮花和一盒巧克力,她就開心了。”

真的假的?他眯了眯眼。

“你居然不相信自己的老爸?”鄭成才吹胡子瞪眼,氣呼呼的表情不但不嚴肅,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朱佑睿禁不住揚了揚唇。“知道了,謝啦!”提步欲走,卻又凝住,總覺得自己應該表示些許善意。“呃,我會……再來看你。”

果然,鄭成才聽了他的許諾,感動地又紅了眼眶。“奇睿!”

他停在原地不動,等待老人家的交代。

鄭成才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眼神閃爍着對這個兒子的期許與憐惜。“公司的事……交給你了,你知道春雨茗茶是我們鄭家三代的心血,如果公司落入別人手裏,我們兩個以後都沒臉去見你爺爺。”

“你放心,公司……我會守住的。”朱佑睿語音低沉。

這間郡王府,孩兒會守住的,不但會守住,還會重振家門的榮光。

記得許久以前,他也曾對某人許下類似的承諾,可那人一點都不在乎。

原來被自己的父親交托重任是這樣的滋味,胸臆會滿滿地湧動一股熱血,縱是前路遍布荊棘,也能傲然挺直背脊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