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26他還在裝傻,仿……
淺水灣。
宋杭之推開門,走進公寓。她昨晚在家中找一份文件,才想起來大約是從前落在莊景明的公寓裏。
天已經暗下來,她開了客廳的燈。這間房子是莊景明大學畢業後,公公莊汝連送給他的。同莊景明談戀愛時,她偶爾會在這裏過夜。結婚後,她同莊景明住在淺水灣另一處房子,這間單身公寓,便漸漸沒了人氣,茶幾上放的仍是去年夏天的《Financial Times》。
主卧是大面積的灰白色調,床頭櫃仍放着莊宋二人的合照。宋杭之走過去,拿起來看了良久,嘴角上揚,想了想,從木質相框裏取出相片,塞進了包裏。
她又去了書房。莊景明的書架上很多歷史書,他本科念的數學系,後面轉到經濟系,但始終都很喜歡歷史,一面牆都是戰争史的紀錄片跟電影碟片。有一回,他都講自己在劍橋念書時,沒幾個朋友,家裏給的零花錢也不多,平時沒事只好看《雍正王朝》之類的電視劇作消遣。
宋杭之在書架上翻了翻,抽出來一本《伯羅奔尼撒戰争史》,卻摸到書架後面的牆壁有一個小凸起。她以為是舊房子裝修沒做好,也沒在意,無意識地按了幾下,卻聽見背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宋杭之轉過頭,瞪大了眼睛。
原來另一面牆上挂的油畫,分開後,通往另一間暗室。
她瞧不清裏面,只覺得黑魆魆的,像兇獸張開嘴,露出滲着血水跟碎肉的獠牙。
懷裏的《伯羅奔尼撒戰争史》跌在地毯上,發出悶響。宋杭之扶着書架,心在腔子裏都突突地跳。
半晌,她撿起書,放回書架,深吸一口氣,往黑洞洞的暗室裏走去。
暗室有一盞小臺燈,幽幽地點起來。
宋杭之看見半面牆都貼滿斑駁的剪報,剪報上似乎都是同一條新聞。
“本港新聞:茶果嶺村發現碎屍大櫃,死者為豔星羅燕菲。”
“茶果嶺村女屍案,死者羅燕菲疑被勒贖撕票。”
時間是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宋杭之忍着寒意,将剪報一條條看過去,最尾是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宋杭之一眼便認出是幼年的莊景明。他同今日一樣,有黑沉沉的一雙眼睛,仿似都有好多心事。幼崽時期的他,乖乖偎在一位明豔女郎的懷裏。
女郎的面龐同眉眼,同莊景明有七分相似。
這便是景明的生母羅燕菲了。原來她都那樣明媚爛漫。
宋杭之不忍再看,轉過身,衣擺不小心碰倒一個相框。
相片裏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一襲粉裙,眉眼彎彎,笑得露出兩粒虎牙。
宋杭之覺得眼熟,猛然想起那日燒掉的相片。
她同她有着一模一樣的眼睛。
這樣一間不見天光的小小暗室,藏着莊景明心底的兩個人,一個是他慘死的生母,他的一生都将獻祭給她。
另一個便是這個少女,是他荒涼的半生,唯一保藏的過往。
她失了力氣,一瞬間竟跌坐在地上,腦袋磕在桌角,卻都不覺得疼。
莊景明從club脫身,已經是晚間十點鐘,他讓司機把車開到淺水灣的公寓,打算拿一件東西。
他在車上睡了一會,被司機叫醒。司機看見他從club出來,走路都發飄,想必是累極,便講要不要在附近兜一圈。
黑暗中,只聽莊景明問道:“幾點了。”
司機回答:“十點半。”
莊景明道:“不用兜圈,我去拿東西,早一點回家,免得夫人擔心。”
到了公寓,他徑直走進書房,抽出那本《伯羅奔尼撒戰争史》,卻發現書頁之間夾着的紙條沒了蹤跡。他低頭,掃了一眼羊毛地毯,俯身從地毯縫裏撿了紙條。
有人來過。
家中只配了兩把鑰匙,他自留了一把,另一把給了杭之。
莊景明疾步走進暗室,調出監控,屏幕幽藍的光映在黑沉沉的瞳仁裏,一點一點冷下去。
半晌,他望了一眼角落裏半人高的寶可夢玩偶,起身抱了,吩咐司機開回家。
宋杭之坐在客廳裏,聽見玄關的動靜,擡眼便望見行色匆匆的莊景明。
他一身暗色大衣,裏面都是工整的深藍色正裝,懷裏抱着一個半人高的寶可夢玩偶,朝她走來時,都差點被絆倒,顯出一絲笨拙。
她忽然記起,下周末是自己二十六歲生日。
莊景明停在她面前,蹲下來,将寶可夢玩偶放在她身邊,拍了拍玩偶的腦袋,笑道:“杭之,提前祝你生日快樂,但願你不會嫌棄它,我學了三周,趕在你生日之前做出來。”
他臉上帶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宋杭之扭過頭,問道:“你都知道了。”
莊景明笑道:“知道什麽。”
他還在裝傻,仿佛裝傻就能跳過這一段叫人傷心的戲。
宋杭之用力摔了寶可夢,那只玩偶撞在大理石地面,委委屈屈地滾到一邊,她卻看也沒看一眼,只是望着莊景明,平靜道:“其實同你結婚前,有人給我寄了相片,不過都被我燒掉。因為我想,既然決心嫁給你,如果不能夠給予你信任,對你都好不公平。”
莊景明臉上閃過失落,嘴角仍是挂着笑,道:“那麽現在呢,你是否信任我呢,杭之?”
他喊了她的名字,聲音在舌尖滑過,溫柔缱绻。
那時他着一身最簡單的白襯衫,倚着窗臺,聽見她的名字,溫聲念了《詩經》裏那句“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我念得對嗎,杭之。”
過往記憶,都像一幕幕電影,猛地擠進宋杭之的腦子裏,她痛苦地佝偻身子,抱住頭,哀道:“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是否能信你。”
莊景明擁緊她,親了親她的發尖,道:“她叫唐詩穎,是我七歲來莊家時,管家唐叔的女兒。”
“我是父親在外面生的孩子,日子自然不算太好過。詩穎有時住在宅子裏,都會悄悄同我一起玩,從廚房拿零食分給我吃。”
“那後來呢,你是不是喜歡上她。”
宋杭之擡起眼,眼前都好似霧蒙蒙的。
莊景明伸手替她抹掉眼淚,笑道:“小孩子哪裏知道喜歡呢。”
“詩穎她現時在哪裏呢?我都沒聽你提過她。”
莊景明淡淡道:“她死了。十五歲那年冬天,她被莊家麟QB,後面得了抑郁症,除夕夜吞安眠藥自殺。”
宋杭之手腳冰涼。她從小認識家麟,都不知道這一樁往事。
莊景明又笑道:“茶果嶺村的女屍是我媽媽,傅玲玲找人做的。她被分屍時,我都在隔壁的院子裏。”
露西的媽媽捂着他的眼睛跟耳朵,但是母親死前凄厲的叫聲、刀刃剁開肉骨的聲音,像是荒墳古墓間的悲吟,一陣陣地鑽進他的耳朵裏。
他曾經跟着舅舅去買年貨,屠夫家的羊羔被人按在砧板上,割喉放血的前一刻,發出了跟他媽媽一樣的凄鳴。
莊景明嘆了一口氣,道:“杭之,其實我都不願意同你講這些,不過我想你既然都不小心看見,就同你講清楚,免得你胡思亂想。”
正在這時,家裏傭人過來,講司機已經在車庫等,莊景明點頭,對宋杭之道:“我現在去機場,柏林有一個項目要看。你在家要照顧好自己。”
他想了想,道:“家裏的事其實都好複雜,杭之。無論你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不要輕易相信。”
“你嫁給我,便是我莊某此生的妻子。将來有好多艱難時日,我們都要彼此信任。”
他起身撿起寶可夢玩偶,放在沙發上,轉身深深地看了宋杭之一眼,便走遠了。
那一天,宋杭之抱着寶可夢玩偶睡了一夜。
上環,歌賦街11號,咖啡店。
Mia咬了一口雪糕三明治,嘴角都是奶油:“下周末是你生日,計劃如何度過?”
宋杭之捏着小湯匙攪了攪杯中的拿鐵,興致缺缺道:“去Petrus吃一頓?”
Mia笑道:“你老公呢?他是否表态?”
宋杭之道:“景明現時在柏林,禮物已經提前送到。”
Mia道:“也是,聽講信和最近有想拍歐洲的電信牌照,Alex負責家族科技業務,一定好忙碌。”
她提議道:“不如辦一場小型派對,同老友聚一聚。”
宋杭之想了想,點頭答應。
Mia做東,包下一間帶泳池的別墅。
時候尚早,友人還未光臨,宋杭之坐在院子裏,盯着遠處碧藍的海水發呆。草坪上有一架施坦威鋼琴,一名男子正在彈巴赫的十二平均律。
他的背影令宋杭之覺得眼熟,她正在思忖,那人像是感應到她的目光一樣,擡頭朝她笑了笑。
點石火光之間,宋杭之想起他便是那位從紐約離家出走,流落港島街頭的翁聿。
自那日之後,她便再沒見過這個人,只是Mia會偶爾提起他,講他被星探相中,去某部文藝片作配,反響不錯雲雲。
曲子彈了一半,翁聿便扔下鋼琴,從琴凳上起身,朝宋杭之走來。
“好久不見,杭之。”
小半年未見,翁聿似乎又長高了一些,壯實許多,皮膚都曬成泛紅的小麥色。
在本港演藝圈摸爬滾打,似乎都磨掉他身上那股滿不在乎的公子哥做派,隐隐地都有淩厲的侵略感。這都令宋杭之有些不自在。
可她作為主人,卻又不得不忽略這股不自在,強作歡顏,對翁聿勉強笑道:“歡迎,希望你玩得開心。”
翁聿從服務生的托盤裏,拿了一杯香槟,也不喝,只是一只手插在口袋,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放肆,笑道:“今天很漂亮。”
宋杭之今日穿昂蒂布藍的蠶絲連衣裙,是寬松的式樣,腰帶也系得松垮垮的,因為天氣轉涼,還外搭了羊毛坎肩,不知觸動翁聿哪根神經,看她的眼神,仿佛她穿比基尼一樣。
宋杭之幹笑了兩聲,道:“你随便玩,我去後廚看下。”
翁聿放下香槟,對她笑道:“今天你生日,不好太勞累。不如我同你一起去,替你分憂。”
宋杭之趕緊搖頭:“不不不,你是客人,吃好玩好就是替我分憂。”
翁聿大笑,寶藍色的條紋襯衫之下,胸口跟胳膊上的肌肉随着笑聲顫動,都有一點點像美國老電影裏那些梳着油頭、放浪不羁的男主角。
他的笑聲越清朗,宋杭之就越害怕。
良久,翁聿終于停住,他直直地盯着宋杭之,突然伸出手。
宋杭之被他驚得扭過頭,罵道:“我都結過婚,你不要動手動腳。”
翁聿莞爾笑道:“你頭發上有葉子。”
他攤開手心,赫然是一片蒼黃的銀杏葉。
宋杭之臉上都燒得慌。
翁聿卻沒逮着機會笑話她,只是對她笑道:“那麽已婚人士,莊夫人,你老公呢,又在忙賺錢?”
宋杭之忍無可忍,道:“是啊,他都要養家,比不得某人。”
翁聿笑道:“我也贊同自食其力,不過你這樣愛熱鬧,一年一次生日派對他都缺席,未免太不珍惜你。”
宋杭之冷道:“輪不上你這個外人評價他。”
說完,她便扭頭就走,不想再同這個煞風景的人講話。
翁聿在背後笑得愈發肆意張狂。
那天翁聿因為要拍廣告,提前離開,宋杭之長舒一口氣,找到Mia,向她抱怨怎麽找來這個人。
Mia哭喪臉認罪,講翁聿主演的小成本文藝片大爆,一夜之間風頭無兩,通告排到第二年,她如今供職的時尚雜志主編是個女魔頭,下令讓她不擇手段搞到翁聿下個月的專訪。
Mia思來想去,自己手上也沒什麽能吸引這位港圈紫微星的牌,本來都寫好辭呈,打算換間公司,直到那日跟宋杭之商量生日派對事宜,她突然想起翁聿似乎對宋杭之有些興趣。
她想,本港世家子弟中,誰家後院都可能失火,但宋杭之絕無可能抛棄莊景明,投入另一人懷抱。不如賣翁聿一個人情,好過自己遞辭呈。畢竟這兩年經濟不景氣,下家恐怕不好找。
Mia打定主意,便電話聯絡翁聿,她講明來意,翁聿先是同她打太極,講自己行程都是經紀人敲定,工作事宜他都一切聽經紀人安排。
Mia見他油鹽不進,便暗戳戳提到宋杭之的生日派對,可以給翁聿請帖。那邊翁聿聽到後,竟也絲毫不掩飾,直接就答應了下個月的封面專訪。
Mia心裏暗罵他将“無恥”二字寫在臉上,臉都不要。
翁聿像是猜到她的腹诽,在電話那頭笑了幾聲,道:“我daddy做銀行生意,從小同我講,生意人講臉面,是要餓死街頭的。”
宋杭之聽完Mia的解釋,扶額道:“好了Mia,這次就算了,能幫你的職業生涯續命,我很榮幸。下次千萬別讓我再見到這個人。”
Mia心內有愧,保證道:“放心,只要你不發話,我絕不會再向他透漏你的近況。”
宋杭之再見到景明,已經一周後。那天她給本科生上完課,接到莊景明助理的電話,講他從機場直接回石澳大宅。
“少爺派人去接您,同老爺一齊吃晚餐。”
宋杭之暗想,莊景明搭洲際航班,已是十分辛苦,都不回淺水灣歇腳,下飛機便直奔石澳大宅,恐怕事出有因,便問助理道:“爸爸那裏是否有事呢?”
助理答道:“您過去就知道了。”
宋杭之心裏一驚——這便是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