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茍命

大殿之內燈燭輝煌,歌舞升平。諸位大臣王公紛紛舉酒祝壽。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此時殿外走入一個小太監,身後跟着一小女尼。那女尼捧着卷佛經,跪至大殿中央,恭聲道:“恭賀陛下千秋,娘娘為陛下手抄了一卷法華經命貧尼奉上。願陛下福澤綿延,願大端國泰民安。”

衆人皆知曉,這貧尼口中的娘娘乃是當今的劉皇後。當年的王皇後因殘害鄭貴妃附中子嗣被賜死,後來為堵悠悠衆口,皇帝又扶了安靜淑娴的劉氏為後,劉氏深以王氏為戒,為避鄭貴妃鋒芒,以身骨不健,榮慕佛法為由自請避去寺廟祈福,也只是過節過壽時給皇帝進獻些賀禮祝福,再未回過宮中。

皇帝也知自己這些年虧欠劉氏甚多,忙道:“皇後祈福辛苦。來人,将去歲西城番僧進獻的舍利子賜與皇後。”

這一番禮尚往來年年都有,諸臣見怪不怪。待女尼退下後,倒是臨安王朱允朗随口問道:“今日不見貴妃娘娘,不知娘娘安和否?”

“她偶感風寒,無甚大礙,勞皇叔記挂。”皇帝朱彥清神色和煦地道,複又想起什麽,續道:“倒是承昭,聽說近日他身子有些起色,待宴會結束,皇叔且去看看,你們父子相隔兩地,難得一見。”

“犬子自小身子弱,這些年多虧養在京中,珍藥養着,是陛下垂憐。”朱允朗恭謹回道。

“皇叔客氣。”

這些年他留朱承昭為質,但場面話總要說得漂亮,再者若朱允朗和朱承允父子情淡也是自己不願意看到的。

宴會過半,衆臣簇擁着皇帝走向看臺,千萬炮竹煙火齊齊燃燒綻放,火樹銀光不夜天,在煙花的照耀下衆臣紛紛叩拜齊聲祝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洪福齊天,大端千秋萬代!”

衆人的恭賀聲久久回蕩不去,正在此時一小太監匆匆趕來:“陛下!不好了!奉……奉先殿走水了!”

方才的熱鬧氣氛霎時間褪盡,皇帝面色陰沉如水,歷來宮殿着火皆被認為不詳,何況是在他過壽之日,焉能不怒?

衆人心思各異,唯有朱辭遠仰頭看向空中不斷墜落的煙花,手中的佛珠一顆顆撚過。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無根之花,盛極必衰。

一切的一切,要開始了。

***

鼻尖刺癢,懷恩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人便驚醒了過來。揉了揉發脹的腦袋,便瞧見蓋在自己身上的金線繡雲紋的錦被并非凡品,人一下子清醒過來,令她陡然心驚的是,自己胸前的束縛沒有了!長發竟就随意披了下來,身上只剩下一件中衣,顯然也并不是自己的。擡眼看看四周,見自己正處在一方小榻上,擺設雅致華美卻十分陌生,榻旁是一架檀木制的黑漆圍屏,圍屏的另一側透出昏亮。

她顧不得穿鞋,赤腳踩在地毯上便跑了出去。一出來才發現殿內燈火通明,一身着銀白色燕居服的華冠男子坐在臨窗大炕上,手裏捧着一卷書,那人側着身,她瞧不清模樣,反倒是那侍立的小太監,正擡眼看向她,那眉眼熟悉,她立刻就想了起來,也猜出了那持卷男子的身份,整個人便呆立在那兒。

只見望安和朱承昭低聲說了一句什麽,朱承昭便側過臉,目光打在她身上。懷恩頓時寒毛直豎,這才想起自己披發赤足,好不狼狽,兩只踩在地毯上的的白嫩腳丫局促地蹭來蹭去。

“還不過來。”朱承昭發了話。

懷恩忙小跑到進近前跪一下,“奴才參見世子爺。” 心中卻泛起嘀咕,她隐約記得之前有人将他打昏,難不成是這世子爺?可自己與這位世子平日裏并無瓜葛,又想起假山那次,自己信口胡謅,莫非是東窗事發,秋後算賬?再一想自己女子身份已被他識破,自己現在豈不是砧板之肉?

望安見懷恩疑惑的模樣,生怕她想歪了去。忙替自家世子爺解釋道;“你被人敲暈沉入湖裏,多虧世子爺相救才撿回一條命,還不謝世子爺恩。”

懷恩不疑有他,忙磕頭謝恩,“奴才謝世子爺救命之恩。”懷恩是信那望安話的,一來世子要見她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二來這房內溫暖如春,自己卻渾身生寒,頭發也隐有濕意,想必是受了寒的緣故。”

“起來吧。”他語氣淡淡的,目光卻一直在她面上打量。

懷恩站起身來,卻見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正往自己面上而來,本能地偏過頭躲了下,一擡頭見對方目有不悅地看着自己,仿若下一刻就要發作。懷恩想起這位世子爺的為人,忙乖覺地把臉湊到他的手旁,雙眼低垂,一副乖順可憐的模樣。

朱承昭卻不吃這一套,想起方才這丫頭本能的躲避,便怒從心起,往她臉上狠擰了一把,直疼得懷恩呲牙咧嘴,眼淚都要出來了,這才捏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她這張臉。

原本他覺得那朱辭遠分明十分偏愛這奴才,便覺得該是知道懷恩女子身份的,再往腌臜裏想,說不定這丫頭便是朱辭遠搞到身邊用來洩-欲的,可此刻見這奴才顏色也不過是清秀之姿,又覺得是自己想岔了。

可再仔細打量,這奴才生了一雙好眼睛,靈動中透着一絲狡黠活泛,此刻泛着淚光,委委屈屈地看着自己,是這個深宮中最缺的那一種眼睛,也是最惹男人憐惜的一雙眼睛。再看那面頰上方才被自己擰過的地方,淡淡的粉色鋪陳在白皙稚嫩的臉上,還真讓人忍不住揉一揉。朱承昭拿不定主意,卻也不想陷入這種無謂的推敲,便故意沉下臉來呵斥道:“膽大包天的丫頭,可知道假扮太監在這宮裏是什麽罪過?”

懷恩不意他會突然發難,哪想那麽多,本能地雙膝一軟又跪了下來,“世子爺饒命!并非奴才有意為之,實在是命不由己,還請世子爺救奴才一回,日後世子爺若有用的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必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懷疑只一股腦說着,哪裏知道虛實早被人探了出來,朱承昭這才确定朱辭遠是不知這奴才身份的,否則若有依仗,何必如此慌張?如此正好,他在端本宮中正缺個辦事的,有此把柄在手,哪怕她不聽話?瞌睡了便有人來遞枕頭了,心情雖好上了幾分。

冰涼的手指收了回去,懷恩頭皮的那一陣酥麻漸漸消散,這才敢偷偷擡眼看他,他過分白皙的面龐在燈火的映襯下泛着如玉的光澤,那眉眼微微挑起,他帶笑看着自己,“那你要怎麽報答我呢?”

他打量自己的目光實在太過放肆露骨,那個念頭一起,懷恩忙攏緊了自己的衣領,往後縮了縮,用戒備的眼神看着他。

朱承昭:“.….. ”

只見對方的臉色先是肉眼可見地陰沉了下來,随後又意味不明地沖自己一笑:“你過來些。”

懷恩小心翼翼地依言湊了上去,朱承昭又往她臉上狠擰了一把,直擰得她眼中淚花泛起,這才松了手。他這才覺得方才堵在胸中的那口氣疏通了起來。

再看那丫頭此時正委委屈屈地看着自個兒,水汪汪的眼中含嗔帶怨的,卻又分明帶着懼怕和克制。那紅唇輕撅,她止不住的拿手揉着臉蛋兒,唇瓣随着她的揉捏一蠕一蠕的,一颦一動皆是鮮活,看得朱承昭有些意動。

就像他見到天空中撲棱雀躍的鳥兒很是喜歡,于是捉了一堆關進籠子裏養着,可是沒過多久,幾乎所有的鳥兒都恹恹的,打開籠子也再也飛不出去了,可唯有那麽一只,每日裏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上蹿下跳,鮮活是她,靈動也是她,仿佛只要籠子一開,她又可以無義無反顧地蹿入天空,從此天高任鳥飛。他嫉恨地想要折斷她的雙翼,又憐愛珍重她的鮮活。

幾聲不合時宜的聲響打斷了朱承昭的遐想,懷恩吸溜了幾下鼻涕,又順手拿袖子擦了。

望安果不其然在世子爺臉上看到了因嫌惡蹙起的眉頭,忙遞了張帕子給懷恩。

“哧溜——”

懷恩在兩人的睽睽注視下揩了一聲十分響亮的鼻聲。

望安:“.…..”

朱承昭:“.…..”

恰在此時,殿外有敲門聲,望安起身去看,過了一會兒進來回禀道:“世子爺,今夜奉先殿大火且大殿梁柱轟塌,聽說是煙花餘燼引了火,卻已發現那修殿的木材有異,陛下震怒,着令三皇子殿下主審,刑部徹查,大理寺都察院協理。”

懷恩聽得心驚,雖然她在宮中身份低微,卻也知道三司都參與審理的必是大案,別的時候也就罷了,偏偏在陛下壽辰,所謂失火,不是天災就是人禍,若是天災,豈非指摘陛下失德?那麽這一番審治下來不是人禍也要是人禍了。況且奉先殿幾月前剛修繕完畢,聽說特地從雲南運的上好滇木,最是避雷防火,然而幾點子煙花,怎麽會讓梁柱坍塌?宮殿修繕向來工部策劃督建,司禮監等內宮衙門負責組織實施,往深裏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大約此事的确重大,朱承昭聽罷便了聊無興趣來應付懷恩,便提點了兩句,便放了她回去。懷恩心裏卻門兒清,從今往後,她不但是那鄭貴妃的奸細,也要被逼無奈做那世子爺的奸細了。

只是事有緩急,她加快步子,今夜她必須要争取重回殿下身邊。她幾番思量才知為何今夜自己的出逃這般容易,只怕是那吳祥欲擒故縱,趁今夜殿下不在端本宮,而他自己也不在,便可洗脫嫌疑。回頭給他安一個“不堪勞苦,深夜出逃”的罪名,再來個“失足落水”,她這一條小命便無聲無息的交代了。懷恩越想越恨,恨不得現在就将吳祥扒皮抽骨一雪前恥,可怎奈官大一級壓死人。轉念一想,自己如今都落魄成這樣,吳祥卻仍要騰出手來了解自己,是否意味着殿下那邊自己尚有回旋餘地?

好在吳祥等人以為懷恩已死,這一路再無波折,懷恩順利尋着光亮找到了朱辭遠的書房,她本就料想那般大事一出,朱辭遠定要在書房忙碌,果不其然。

正愁要如何混進書房,便見長寧端了盤點心欲往裏送。

懷恩忙小聲叫住了他。

“你怎麽……”長寧驚愕欲要發問,便想明白了止住話頭。

“長寧,幫我這一回吧。”懷恩楚楚可憐地看着他。

長寧想起前幾回殿下讓他去打探的事,不知道此時究竟是不是讓她去求殿下的好時機,可瞧懷恩那幾要哭出來的模樣,終究是嘆了口氣,答應下來。

懷恩端着糕點入內,見朱辭遠在案後埋頭翻看着什麽,便硬着頭皮将點心擱在了案角。

大概是看得太過專注,懷恩等了許久都不見他擡起頭來,便只得出聲道:“殿下宴席該是沒吃什麽,且吃些糕點填填肚子。”

朱辭遠乍聽這聲音便覺熟悉,一擡頭果然見懷恩蔫着一張小臉怯怯地看着自己,臉色驟然一肅,“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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