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35“Alex,你……

二零零八年三月,莊家宜同林濤注冊結婚。他們的婚禮沒辦在港島,而是在馬尼拉附近的一座私人海島低調舉行,亦未邀請任何媒體,只請了二十來個親朋好友。

那是一個晴朗的周末,海風很舒服,雖然父親莊汝連都沒露面,但一身白紗的莊家宜,挽住新郎的臂彎,臉上仍是有生氣勃勃的笑意,肆意又熱烈。

等天暗下來,海邊生起了篝火,人們圍坐在長桌邊,飲酒閑聊,看着落日一點點沉入海平線。

海邊的黃昏這樣迷人,家宜亦喝得醉眼朦胧,起身要給杭之斟酒,同她碰杯。

家誠坐在兩人之間,擋住她的手,笑道:“三妹,雖然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但杭之現時恐怕不适合飲酒,二哥陪你一杯。”

家宜拍了拍腦門,道:“哎呀,我一開心,就好容易忘事。”

她自罰三杯,對景明笑道:“四弟,你不記恨姐姐吧?”

她又問家誠:“你同品盈打算幾時訂婚呢?”

家誠笑道:“品盈中意秋天,也許會在九月。”

家宜點頭。她環顧四周,忽然記起少年時在書中讀到的一句話,叫“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那日她去信和大廈三十層交了辭呈,本以為自己都會千般不甘,萬般不舍,但走出信和大廈的那一剎,她卻如釋重負。從此她不必再費盡心思去算計、去争搶。

也許她本就是一個軟弱的、不合格的莊氏後代,因為她從心底珍惜的,其實從來都是這一句“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家宜舉起酒杯,對衆人笑道:“今日我好開心,我莊家宜雖然不愁吃不愁喝,但活到今日,真正快活的日子,其實未有多少。”

“今日是其中一天,我都會永遠記得。”

晚宴結束後,家宜由林濤陪着去休息,家誠跟景明夫婦,仍坐在海邊閑聊。

莊家誠問:“老豆最終仍是不打算出手嗎?”

受美國次貸危機影響,從去年11月起,本港恒生指數開始下跌,不過那時市場仍是樂觀,今年1月中旬,恒指三天內狂跌近2500點,春節過後,陸續傳聞都有一些老字號企業撐不住,面臨破産,希望尋找一些善意收購者。

泰林電器主席林作禮已經私下接觸莊汝連,但莊汝連态度十分暧昧。

莊景明道:“泰林的門店租金高企,經營模式也都老舊,不算很好的資産,爸爸不一定會做白衣騎士。”

事實上,林作禮是莊汝連多年老友,如今公司賬上負債1億多港幣,為避免惡意收購,他這一個月都在試圖說動莊汝連。

泰臨電器靠賣大型家電發家,大型家電占用空間大、更新換代緩慢,跟新興電子消費品相比,根本都拉不動銷售量。

如果僅是因為跟銀行借不到錢,缺流動資金,那麽莊氏會欣然救火,可是莊景明并不認為泰林電器是優質資産,他太懂得這些老派的企業家,在新世紀的浪潮裏,恐怕大都兇多吉少。

莊汝連礙于舊友情面,一直都在猶豫,莊景明向他講明利害,令莊汝連昨日下定決心拒絕向林作禮發出收購要約。

莊家誠笑道:“我都記得小時候,林叔叔時常帶我們一齊出海,兄妹幾個,他最喜歡你。我們一同釣魚,明明家麟的魚最大,最終是你拿到紅包。”

莊景明道:“在商言商,這是父親從小的教導。”

說罷,他看了一眼宋杭之。只是她低着頭,瞧不清神情。

五月初,莊景明往倫敦飛了兩三趟,這天從希斯羅機場返港,已是深夜。他剛下飛機,便接到莊汝連的電話,叫他回一趟石澳大宅。

他瞥了一眼機場大屏,電視臺在重播白天的新聞,中國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縣發生8.0級地震。

家中司機幫他将行李放進後備箱,莊景明想了想,道:“先去淺水灣。”

莊景明推開家門,上了二樓,卧室的門是虛掩的,只床頭留了一盞小燈。

宋杭之側身躺着,發出輕淺的呼吸。

她已經懷孕28周,上星期打電話同他講,聽見孩子在肚子裏踢她。那時他在溫布利球場陪人看球賽,山呼海嘯一樣的叫聲,令他只能隐約聽清幾個詞。

他想到港島應是淩晨四點,恐怕杭之都是被肚子裏的孩子踢得睡不着覺。

那時他都好想即刻回去港島,教育一頓這個孩子。

莊景明蹲在床邊,面頰貼上杭之的肚子,閉了眼。

其實并未聽見什麽,但卻能令他奇異地平靜下來。

石澳大宅。

管家帶莊景明到了會客廳,沙發上除開莊汝連、傅玲玲,還有郎世明跟幾個世交的叔伯。

莊景明心裏猜出三分,問道:“家誠今天沒在家嗎?”

莊汝連眼底泛着血絲,道:“他跟品盈昨天去了四川。”

原來莊氏計劃在川西捐一段公路隧道,莊家誠目前負責地産部,便跟郎品盈一齊去了四川。

莊景明想起方才在機場看見的新聞,剛要問,便聽傅玲玲道:“他們兩個今早參訪映秀鎮,也不知……也不知……”

她講不下去,扭過頭,許是抹眼淚。

汶川縣映秀鎮是這次地震的震中。

此時已經是13號淩晨1點,距離地震已經過去将近11個鐘,家誠跟品盈都未給家中報信,恐怕下午并未離開映秀鎮。

莊景明安慰道:“當地信號都已經斷掉,no news is good news。”

他問郎世明:“明山呢?”

郎世明嘆氣道:“他聽見品盈在映秀鎮,火急火燎地找來一支救援隊,大約現時已經到成都了。”

其實郎世明已經五髒俱焚,品盈是他最珍愛的一個孩子,他甚至都暗暗祈禱,願意以命換命,只是在莊汝連面前,他不敢表現得過于沉痛。

莊景明聽了,眉頭微蹙:“後面是否有餘震,都不好講,明山這樣過去,都太冒險。”

郎世明沒心思關心郎明山,只是敷衍道:“随他去,能找到品盈也是好的。”

莊景明聽了,沒講話。

焦灼在幾家蔓延開來,直至四天後,莊汝連才接到成都junqu的電話,聽見了莊家誠跟郎品盈的聲音。

莊景明再次見到郎明山,已經是一個月以後。

傭人領着他來到郎家花園,遠遠地能看見郎明山在玻璃頂的陽光房裏。

走近了,莊景明才看清,郎明山坐在輪椅裏,腿上搭了一條毛毯,在看一本書。

見到莊景明,郎明山合上書,放在長木桌上,擡眼對他道:“抱歉,Yolanda去廚房準備點心,我自己沒法站起來迎接你。”

他掀開毛毯,給莊景明展示自己的右腿:“我自己設計的,可以監控腿部神經同肌肉,這裏還有usb端口。”

他的褲管之下,是一條機械腿,在陽光裏,顯出一種冰冷的金屬感。

郎明山撫摸着自己的這條機械腿,笑道:“不過時間緊張,我原本都有計劃找迪士尼設計師畫一些圖案。”

“我還沒有學會很好地控制它,都需要Yolanda幫我才可以站起來,可能還需要練習兩到三周。”

那天郎明山跟着救援隊連夜飛到四川,搭車從成都到都江堰,又找來摩的,一路坐到紫坪鋪大壩。因為山體滑坡,通往映秀鎮的大路都斷掉,機動車沒法走,救援隊留在原地等指令。

郎明山等不了,他滿腦子都是郎品盈血肉模糊的臉,便自己一個人走了十幾裏山路。腳邊是懸崖,懸崖之下是濁流激蕩的岷江,但郎明山異常平靜。山上的巨石滾下來,他沒躲開,小腿被砸斷。他便拖着傷腿,一步一步走到映秀鎮,後面跟當地的救援隊找到了被六層水泥板壓了将近100個小時的郎品盈。

“家誠呢,也是被你們找到的?”

郎明山聳肩道:“他倒是跑得挺快。”

原來地震發生時,莊家誠跟郎品盈在映秀中學的一間教室裏,莊家誠見情勢不對,一把撞開郎品盈,從教室後門跑到空地上。

莊景明點頭,道:“原來品盈退婚是因為這個。”

郎明山眼睛裏含着笑意:“品盈有潔癖。”

他俯身敲了敲完好的左腿,邊笑道:“daddy亦是對他好失望,氣得他這一個月都在整理他拆東牆補西牆的賬,要送你daddy一份大禮。”

他擡眼瞧着莊景明,哂笑道:“Alex,你講莊家誠跑那樣快做什麽,搞得我daddy都要臨陣倒戈。”

他嘴角挂着譏諷的笑,灰藍色的眼睛裏有一種戲谑。

“明山,外面風那樣大,你剛做完手術沒多久,是否都嫌自己命太長?”

郎品盈端來一盤水果,放在長木桌上,又拿了被郎明山扔在一邊的毯子,俯身嚴嚴實實地裹住他的兩條腿。

郎明山收起臉上促狹的譏笑,換上一副最天真爛漫的樣子:“品盈,下星期你陪我去迪士尼樂園,好不好。”

他嘴裏冷不防被塞了一顆草莓,只見郎品盈冷着臉道:“我沒空。”

郎明山慢慢地嚼着草莓,邊笑道:“那等我的腿變好一點,你陪我去,好不好?”

良久,郎品盈終于道:“那你快一點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