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38她曾經交付過的……
二零零八年七月四日,港島坊間最大一樁新聞,便是信和集團以260億港幣低價收購正儀集團60%股權,成為正儀控股股東。衆人仍記得二零零三年莊宋聯姻那天的盛景,此時不過将将過去五年,正儀集團便易了主。就連茶樓裏吃早茶的大伯,都搖着蒲扇,感嘆宋家女兒嫁錯郎。
清晨,淺水灣。
莊景明吃過早餐,手邊放着一疊港島的早報。他剛合上報紙,便接到助理電話,講莊汝連早上打高爾夫球,突然右側身體麻掉,整個人跌在地上。
他叫來傭人,叮囑她将報紙都送進碎紙機碎掉,便急匆匆出門了。
宋杭之睜開眼睛,抓了床邊的鬧鐘一看,尚未到七點鐘。她沒叫傭人,自己扶着肚子,一點點掙紮着起床。肚子裏的小東西都已經36周,令她坐在床沿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也許是知道媽媽近來心情不好,小東西都乖巧許多,不像從前那樣不分白天黑夜地鬧她。
宋杭之起身拉開窗簾。
自那日同莊景明争吵之後,他便叫人将家中所有陽臺都封住,外面加了一層金屬網。她被關在囚籠一樣的家裏,不能看報紙,不能打電話,被自己的丈夫切斷與世界的一切聯系。
港島的夏天是金色的。透過密密的金屬網,她能看見流麗的雲團被海島的風吹得四散開來,蒼藍的天是那樣高遠遼闊。
宋杭之看了一會兒,便出了卧室,往餐廳走,打算自己煮一點牛奶喝。
家裏的傭人手裏拿着什麽,從餐廳裏出來。
宋杭之叫住她。
傭人彎腰笑道:“夫人早。”
宋杭之問道:“你手裏面是什麽,今天的報紙麽?”
傭人沒成想被她撞見,心內發慌,嘴裏仍是笑道:“是上個星期的,沒來得及處理,我這就去扔掉。”
宋杭之見她眼神有些躲閃,便道:“別扔了,我在家裏無趣得很,正好拿來解悶。”
傭人沒法子,只好硬着頭皮道:“先生講了,報紙是不能給您看的,您還是不要為難我們這些做工的了。”
宋杭之聽了,笑道:“是麽?這個家裏難道只有他莊景明嘴裏講的話,你們才聽了?”
她心裏升騰起一陣火,突然間就有些站不穩。
傭人趕忙上前扶住她,急道:“夫人,我嘴笨,不會講話,您可別生氣。”
傭人是個菲國移民,認不得幾個漢字,便看不懂報紙裏寫了什麽。她心中暗想,夫人想看報紙,給她看不就行了,她此時又懷了先生的孩子,要是氣壞身子送進醫院,按先生的脾氣一定都會扒掉自己的皮。
這麽一想,傭人便将報紙一股腦塞進宋杭之手裏,讨好地笑道:“夫人,我們哪裏敢不聽您的話,哪怕是先生,亦十分尊重您的意見。幾張報紙,您看着玩,沒什麽大不了。”
宋杭之被她攙着,坐進沙發,只覺得一陣無力的疲倦,便擺了擺手,叫她忙別的去了。
宋杭之倚着沙發,閉了眼,腦子裏都有滋啦滋啦的聲音,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她艱難地挺直背,從那疊報紙裏,随手揀了兩份翻開,只見頭版頭條赫然印着“信和260億收購正儀60%股權。”“莊氏入主正儀,只費小小錢。”
宋杭之攥緊了報紙,指尖因為用力,成了破敗的青灰色,只覺得眼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莊景明他如何能——如何能——
不,你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是你的自私、固執、愚蠢、懦弱、膽怯,葬送了家人的半生心血。
有小小的聲音在斥責她。
下腹一陣墜痛,她痛得直不起腰,癱倒在地毯上,淺色的羊毛地毯都被染紅。
她曾經交付過的真心與愛意,在這一刻,變成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狠狠刺向她的心髒。
她倒在一地血泊裏,忽然記起18歲那年,在倫敦郊外初見莊景明的那一天,他穿一身最幹淨的白襯衫,笑着對她念《詩經》裏的那句“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還有波士頓的漫天風雪裏,他斜倚着街燈,仿佛已經等了她很久很久。
女傭正在廚房哼着歌煮牛奶,突然聽見客廳裏驚惶的叫聲。
“Aff——Aff——”
她擰了燃氣竈,跑出來問道:“怎麽了——”
管家抹了額頭上的冷汗,邊道:“你去拿藥箱,把Poy叫來,她之前是産科護士。”
Aff看着一地的血,鼻子裏都是血腥氣,直想犯嘔。
“我剛才致電養和醫院,他們會在十分鐘之內過來。”
“先生已經從石澳出發。”
管家見她呆愣愣的樣子,沖她吼道:“快去啊。”
Aff這才如夢初醒,往後院裏跑去。
跑馬地,養和醫院。
“您夫人目前體征平穩,還要再觀察24小時。”
“過兩個鐘,由Alice帶您去看BB,是很健康的女BB。”
主刀大夫杜醫生看着眼前的年輕人,他看上去并非野心家,講話溫吞,眉眼是山明水淨的沉靜。
杜醫生常年都會同政商名流打交道,有人張狂傲慢,有人謙遜和善,但無一例外都是城府深深,眼睛裏都會算計交易成本,這樣的成本有時候是錢權,有時候是人命。
莊景明的謙和內斂卻像是骨子裏與生俱來的,同他講話,似乎都不用想太複雜,他天然就有令人交付真心的本事。
但杜醫生知道,如若是一個真正的君子,絕無可能在莊氏這樣的人家,一步步走到最高處。
莊景明道:“辛苦你,Kinsley。母女平安,我都不知如何感謝你。”
杜醫生笑道:“是我分內事,不必有壓力。”
莊景明低頭道:“好多事我都不敢想。”
他講不下去。
杜醫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一切都過去。”
不知再會僞裝自己的人,是否都有時會露出真情呢?
杜醫生仍記得,當自己從手術室出來時,這位年輕的莊氏繼承人,滿臉的惶惶不安。
是擔心第一個子嗣的安危?亦或是妻子的生死?
他笑着搖搖頭,人心似海,總是難測。
養和醫院,三十六層
宋杭之躺在那裏,她也許做了不好的夢,兩頰猶有淚痕。
莊景明坐在床邊,深深地望着她。
她夢見了什麽呢?也許會有他。
莊景明用指尖輕輕拭去她的眼淚。
可是她的眼淚那樣多,流不盡似的,他的指尖都被燙得生疼。
宋杭之醒來,一眼便望見床邊的莊景明。
她沒有力氣趕走他,便又閉上眼。
“要喝水嗎?”
宋杭之不講話,仍是閉着眼。
嘴唇上有溫涼的觸感,她下意識用舌尖抵了一下。
是莊景明用棉簽在喂她水。
“現在還不能喝水。”
是莊景明故作溫柔的假惺惺的聲音。
她本來都沒有口渴,聽見莊景明在邊上煽風點火,提醒她要不要喝水,突然就很是有些口幹舌燥。
莊景明用棉簽蹭了蹭她的嘴角,便拿開了棉簽。
宋杭之有些失落,忍不住舔了舔起皮的嘴唇。
莊景明看見妻子的小動作,便又拿了一根棉簽,沾了水,笑道:“張嘴——”
宋杭之想念方才棉簽上的水,便暫時忘了對莊景明的恨意,順從地張開嘴。
她等了半天,都沒舔到棉簽,睜開眼,瞧見莊景明正朝着她笑。
宋杭之的眼淚唰就掉下來。
莊景明慌得連忙要喂她水喝,可是宋杭之卻再不要喝他喂的水了。
“我該打,你養好身體,随便怎麽打我,我都不會喊疼。”
他絮絮叨叨地講,宋杭之卻再不想理會他。
莊景明便轉移話題,講女兒很健康,長得同她好像。
宋杭之見過新生兒。表姐前年生寶寶,她跟着姆媽去看望表姐,保溫箱裏的小孩子皺巴巴的,小豬仔一樣,眼睛都睜不開,怎麽就能看出來像誰呢。
莊景明現在哄人都能夠睜眼說瞎話了。
宋杭之不想再聽他講瞎話,扭頭道:“她長得像誰,關我什麽事。”
她本以為莊景明會自動屏蔽這句話,繼續絮叨,未曾料到等來的卻是一陣沉默。
宋杭之轉過頭,看見莊景明正盯着她,樣子似乎很是傷心。
他哀傷地看着她,道:“她是你的女兒。”
宋杭之嘴角牽起譏诮的笑:“是呀,她是在我肚子住了幾個月,那又怎麽樣?她等不及來這世上,同她虛僞自私的父親見面,根本都不會管我這個母親的死活,我流了那樣多血,又為什麽要對她傾注愛意?”
莊景明低了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良久,才聽他開口道:“她是我們第一個孩子,無論如何,多謝你。”
宋杭之冷笑道:“‘第一個孩子’?莫非你都還想着叫我給你生第二個?生一個我就賠上大半個正儀集團,再多生幾個,豈不是連全家上下的命都搭上?莊老板,莊主席,我是沒膽子給你生孩子了。你再忍耐幾個月,明年你坐上信和三十層,多少人等着排隊給你生,你愛生幾個生幾個。”
講着講着,她眼前便一片濕漉漉的模糊。
她疼得翻不了身,便側過臉,眼淚順着臉頰,枕頭都洇濕了一片。
莊景明卻掰過她的臉,兩只手捧着她濡濕的面頰,細細地給她擦眼淚,邊溫柔地低聲嘆道:“杭之,你怨我、恨我,都沒關系。”
她仍是低着頭。
他欺身上前,擡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看着他,笑道:“但是不要亂講話,我會生氣。”
宋杭之忍不住打了個抖,被莊景明察覺,他笑着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親親她的眼皮,道:“你好好休息,我去看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