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捧頭判官 (七)

第46章 捧頭判官 (七)

程徹所在的窗戶正對着登雲客棧的小院正門, 能将院中的情景看得一覽無餘,是登雲客棧最好的觀景之處。小院的正門內立着一堵為了迎接考生而粉刷一新的影壁牆,此時的影壁牆上映着一個清晰的人影。

那人影線條僵直冷硬, 如同将人體內最後一絲活氣兒抽離風幹, 動作緩慢而沉重。此時,投射在影壁牆上的是人的側影,額頭,鼻梁,嘴部與下颌的曲線清晰可見。而随着人影逐漸将正面轉了過來, 人影頭上所戴的如山高聳,長翅冷峭的判官帽便呈現在衆人面前。

房間中的衆人都不由得站起身來,瞠目結舌地看着影壁牆上投映的人影。突然,那人影輕微抖動了一下, 仿佛被風搖蕩的竹葉, 帶着某種不似人間的輕靈。也就是瞬息之間, 那戴着判官帽的頭顱竟直直地掉落而下, 正好落在人影端在腹部的雙手之上!

衆人只覺心尖上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仿佛随着頭顱的下落, 大家的腸胃也已經躍上了喉頭。

“媽呀!”易微驚恐大叫, 緊緊捂住自己的眼睛。程徹也是面色鐵青, 攥緊了拳頭。施硯之也傻站着,已然看呆了。他萬萬沒有料到, 今日一次與偶像的會面,竟然還能牽扯出這般世間罕有的奇景,當下撐住窗沿, 向外探頭張望。

與易微和程徹的恐懼感不同,施硯之倒是被好奇和興奮攫住了靈魂。然而, 只往外望了一眼,那幾乎快要飛上九天的魂靈便重重落回到凡塵的體內。

當是時,院中已經聚集了不少考生,還有人順着影壁牆上投影的方向朝樓上看去,施硯之頭皮一跳,知道自己再也不可久呆,此時再不走只怕考官的身份就瞞不住了,當下抓緊了書箱,準備趁亂撤離。

衆人慌亂間,倒是沈忘當先反應過來,擡頭朝頭頂天花板的看了一眼,道:“光影是從我們頂上的房間投下來的,那間房中住着何人!”

柳七和沈忘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他們都看得出,無論那間房中住着何人,只怕現在都面臨着巨大的危險。再無猶疑,柳七、沈忘、程徹推開門就沖了出去,房間裏只剩下呆站在原地的易微,和背好了書箱的施硯之。

“易姑娘”,施硯之轉頭沖易微道,“今日之事,在下礙于身份所限,無法與沈推官諸人共同進退,待事情終了,懇請姑娘将事件始末詳盡告知。在下不才,定為大家著書立說,以傳後世!”

施硯之一邊說着,人已經行到了門口,他深深地沖易微看了一眼,拱手道:“拜托了!”話音未落,人便已經融入到客棧慌亂逃竄的人群之中。

這邊廂施硯之着急忙慌地沖出了客棧,那邊廂的沈忘、柳七和程徹與一群跑上樓來的考生們彙合到一處。蔡年時和衆考生皆是在院中看到了影壁牆上的奇景,是以皆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光影投射處的房間奔跑,一邊互相傳遞着信息。

“我沒記錯的話,那兒住的是霍子謙,對吧!”

“沒錯!霍菩薩就住那間!”

面白如紙的蔡年時懊惱地一拍大腿:“壞了,子謙今日從大慧寺返回途中扭傷了腳,此時正在房間裏沐浴熱敷,只……只怕現在正被那判官堵在屋裏呢!”

“你怎麽不早說!”

“我剛剛也是吓傻了,才想起來啊!”

此話一出,衆人的面色更是差到極限,別說是腿上有傷,就是身強體健之人面對這般詭谲之影又能有幾分勝算?

程徹眉峰一蹙,“倉啷”一聲劍已出鞘,他一手持劍,雙腳點地,幾個縱躍就翻上一層,借着踏牆之力,大喊一聲“得罪了”,斜飛入房間。房間門在他一擊之下,如同紙糊的一般嘩啦啦散了一地,衆人也跟着程徹一股腦地湧入了霍子謙的房間。

程徹調整着呼吸,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房間中空無一人,唯有立在房間一角的屏風後發出窸窸窣窣之聲。

“哪裏逃!”一聲怒喝,程徹手腕輕轉,青鋒劍劍身微顫,攜着虎嘯龍吟向着屏風後直刺過去。

沈忘剛沖進房間就已經發現了問題,眼見程徹已然如離弦之箭射了出去,連忙高喊:“清晏,不可!”

聞聽沈忘斷喝,飛在半空的程徹下意識地撤了幾分力道,劍氣驟然消斂。也正是沈忘這一聲喊,阻止了即将要發生的悲劇。下一秒,屏風後便探出一個懵懂的腦袋,正是霍子謙,而程徹的劍尖也剛剛好在他的瞳仁前一寸偃旗息鼓。

衆人都大氣兒也不敢出,而被眼前的場景驚得目瞪口呆的霍子謙也忘記了害怕,半晌蹦出幾個字:“你們……在幹什麽啊?”

“子謙!房中的鬼影呢!”蔡年時哆嗦着問道。

“什麽……鬼影?”霍子謙看上去比蔡年時還要不知所措,他一邊扯下屏風上搭着的衣服遮住自己光溜溜的身子,一邊搖搖晃晃地探手去抓斜靠在浴盆旁的拐杖。

程徹這才緩過神,收劍回身,将拐杖遞給霍子謙,霍子謙卻是不敢接,臉上帶着幾分驚恐敬畏之色地看着程徹,兩人大眼瞪小眼,石化了一般。

想來也是,人家這邊兒正舒舒服服泡着澡,那邊兒就破門而入一位兇神惡煞的武林高手,一劍差點兒要了自己的性命,這換成誰也難以接受。

好在,霍子謙本身性格平和寬忍,緩了片刻,便在蔡年時的攙扶下,接過了程徹的拐杖,晃晃悠悠地從浴盆中爬了出來。

被這麽多人盯着青蓮出水,饒是霍子謙也已經是面紅耳赤。還好柳七是女扮男裝,身為仵作又見慣了別人赤條條無牽挂,是以面上并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否則霍子謙怕是也沒臉見人了。

沈忘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望向此刻已經空無一物的影壁牆,自己的身影便清晰地出現在影壁牆之上。

“那捧頭判官,剛剛就是立于此處。”沈忘斷言道,他看向霍子謙,盡量聲音平和地問道:“霍兄,你剛才在房中,是否有聽到什麽怪異的聲響?”

霍子謙此時已經從蔡年時結結巴巴的講述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經過,臉色青白一片:“我什麽都沒有聽到啊……只聽到一聲得罪了,然後我的房門就被踹飛了……”

程徹臉上一紅,下意識地往柳七的身後躲了躲。

沈忘點點頭,繞到屏風之後,微微眯起眼睛:“也沒看到什麽?”

“沒有,我當時正在梳洗,腳也抽痛得厲害,壓根沒有多加注意。”霍子謙垂頭喪氣道。

“那……氣味呢?你是否聞到什麽特殊的味道?”柳七問道。

霍子謙苦思冥想了片刻,搖頭道:“也沒有。”

就在問詢的過程中,從睡夢中驚醒的掌櫃的也急急忙忙趕上樓來,看着碎了一地的房門吓得話都說不出來。春闱之前,登雲客棧中居住的除了客棧本身的工作人員外,幾乎皆是參加春闱的考生,這一番驚天動地的鬧騰,幾乎把所有人都聚攏到了霍子謙的房門口。

沈忘環顧四周,看着衆人或驚恐、或詫異、或慶幸、或不屑的神情,突然問到:“我們之中,似乎少了一個人。”

* * *

朗月當空,照亮了孤身行在長街上的人影。那人的身形極為瘦長,若是不注意看,倒像是一束被丢棄在黑暗中的幽影。

再回到客棧之時已是深夜,院門緊緊閉合,門栓已經合攏,再想從正門進入已然是奢望了。不過,他也并不想大搖大擺的走進客棧,是以,他摸索着院牆,向緊鄰着客棧的一條偏僻的胡同走去。

他将自己的腳步放得很輕,春闱在即,他可不想招惹巡邏的更夫,因此他比預計得時間到的晚了些。在胡同的深處,在房檐陰影的遮蔽下,他蹲下身,沿着牆圍尋找着,手指在濕滑冰涼的青苔上劃過,在一個略有些幹澀的縫隙處用力一推。一塊磚石無聲地被推了開去,露出一段狹小的空隙。

他熟門熟路地又依次搬走了數塊松動的磚石,一個狗洞大小的區域被清理了出來。他深吸一口氣,鑽了進去。

緩步踏上客棧吱呀作響的樓梯,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房間的門。房間裏擺放着兩張床榻,其中一張屬于蔡年時,而另外一張,屬于他。奇怪的是,這兩張床榻之上竟然都躺着人,月影透過窗棱照射進來,冷涔涔地,将躺在他床上之人的面容照亮。

那人,的确有着令他嫉妒的好容顏,竟是說不清,究竟是月色更幽,還是他的容色更清。可是,那人為何會躺在他的床榻上?

“沈忘!?”他怔了一下,不由地小聲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