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捧頭判官 (八)

第47章 捧頭判官 (八)

随着他這一聲驚呼, 房間中驟然燈火大亮,他就像一只被猛地丢到火中的青蛙,趕緊擡起胳膊, 遮住自己被晃得直花的雙眼。

透過衣褶的縫隙, 他看到剛剛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的沈忘,施施然坐起身,沖他露出一個極為溫和澄淨的笑。

“元朗兄,多時不見啊!”

* * *

文元朗終于低下了他傲慢而清高的頭顱,他被衆人圍在中間, 抵死不肯說一句話。無論別人問什麽,他都是眼觀鼻,鼻觀心,除了面相愈發清苦之外, 很難明白他心裏究竟盤算了些什麽。

霍子謙見衆人都對文元朗的沉默頗為不滿, 又起了菩薩心腸, 不停地給文元朗打着圓場:“元朗兄, 我們大家都知道那捧頭判官不是你, 可是為了避嫌, 大家都交代了當時的所在, 所以你能不能……”

文元朗一言不發, 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臉上寫着兩個字:不能。

霍子謙嘆了口氣, 又轉而面向衆人:“雖然我也不知道元朗兄究竟去了哪兒,但是以我對他的了解,就憑元朗兄的人品, 他如此行事一定是有苦衷的。還希望大家給他一點時間……”

“那捧頭判官可不一定給我們時間呢!”易微不陰不陽地嘟哝了一句,在考生們中間引起一片叽叽喳喳的應和聲。

“是啊, 元朗兄,我們大家都說了,你說一下也沒有什麽吧?”

“哎呀,人家文家可是大族,能跟你們這樣,人家問什麽就答什麽嗎!那不得擺個譜,端個架嗎!”

“可這事關我們所有人的安全啊!”

“就是啊!我管他什麽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呢!”

時間已逼近淩晨,考生們白日裏溫書,到現在已然是強弩之末,打着哈欠強撐了。然而,這文元朗還是油鹽不進,只字不語,八棍子打不出個屁來,考生們又氣又急,卻也拿他毫無辦法。

“你回來的時候,已經早過了宵禁的時間,京畿重地,春闱将至,你趁夜而行,所圖為何,确實很難解釋。”一直腰板筆直,端坐在角落裏的柳七突然發話了,她的面色極為嚴肅認真,毫無威脅恐吓之意,說出的話卻字字紮中文元朗的肺管子:“如果我們将今夜之事,據實上報,只怕你就參加不了這次的會試了。”

沈忘眸光一亮,有些驚喜地向柳七看了一眼,行事古板的柳七何時也學會了這般恫疑虛喝之道,當真是近朱者赤,他便借着柳七的話頭,又添了一把火:“文兄,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文家自古家風嚴謹,可不能因此而受到牽連啊!”

文元朗像被火撩了般猛地擡起頭,看向沈忘的眼神中已經汪着水汽,他終于艱難地開口了:“讓我說……也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文兄,你講!”霍子謙喜形于色,猛地站起身,卻被腳上的疼痛一激,又咣當一聲坐回到椅子上。

文元朗擡起一只手,顫抖着指向沈忘:“我只對他說。”

不消片刻,衆人便都識趣地離開了房間,房間登時變得空曠起來,似乎說話都有了回音。

“元朗兄,你現在可以說了吧,何故錦衣夜行?”沈忘彎着眉眼,口氣溫和得如同哄勸叛逆的孩子。然而文元朗的回答卻讓他頓時瞪大了眼睛。

“因為……我去點花茶了……天香樓的合歡姑娘和我約好了……是以……是以……”

“你去幹什麽了!?”

“點……點花茶……”

“文兄,春闱在即,你……你……你去點花茶?”沈忘覺得每一個字從舌頭上掠過,都能給他燙起一個火泡。饒是急智多變如他,也絕沒有料想到,這樣一個清高傲慢、自以為是的文家後人,竟然會鑽狗洞出去尋青樓的姑娘。

“我知道啊,所以我白日裏溫書,夜裏……夜裏才偷偷出去……”

沈忘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那你為何要對我單獨說……”

“我以為你能理解我!”

“文兄,你怕不是對我有什麽誤解,我完全不理解!”

待到沈忘從房間裏出來,他的臉色已是一片鉛灰。門口尚餘着幾個熬得雙眼通紅的考生,探頭探腦地向房間內觀望。

沈忘嘆了口氣,強打起精神對那幾位考生道:“諸位快些回房休息吧,我已然查問過,元朗兄确實是處理私事,與捧頭判官并不相幹。”

那些考生們這才放下心來,揉着眼睛返回了自己的房間。

“沈兄。”沈忘聞聲擡頭,這才發現,柳七還始終在走廊的拐角處,默默地等待着,“問出來了嗎?究竟是何原因?”

沈忘苦笑,他深知,以柳七的性格勢必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像他剛剛那般敷衍了事的回答,定然是不會讓柳七滿意的。是以,他也未做隐瞞,如實告知,将文元朗如何鑽出院牆上的狗洞,如何躲避巡邏的值更人,如何跑到天香樓喝花酒,私會合歡姑娘的事情和盤托出。

柳七聽得很仔細,時不時地輕點下颌,面上卻沒有露出沈忘預想的鄙夷之色。

“文兄竟然認為我可以理解他的行為”,沈忘自嘲地搖了搖頭,“只怕我要辜負他的信任了。”

“我倒是可以理解他。”柳七一本正經道。

沈忘瞪大了眼睛,臉上難得露出一種混雜着迷惘與詫怪的神色,卻聽柳七道:“沈兄,之前為了尹煥臣和漪竹姑娘,你多方奔走,讓漪竹姑娘最後能以自由之身,帶着尹煥臣的屍首回到故鄉。可怎麽面對文元朗和合歡姑娘,你卻差別對待呢?情與義,忠與節,皆是可以讓人付諸生命也要追尋之道,就算爬了狗洞,也無墜其志。”

沈忘這才聽懂,柳七是壓根沒有明白這兩對人的差別所在。尹煥臣和漪竹姑娘,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而文元朗和合歡姑娘,那只能算得是喝花酒的露水情緣,根本無法相提并論。柳七卻只當文元朗和尹煥臣一樣,只是為了心上人行了驚世駭俗之舉,本性純然,情之所至罷了。

沈忘轉頭看着燈下的少女,她是自昆侖山巅開鑿出的冰中璞玉,未曾被世間的俗煙垢霧沾染,是以始終存着那顆珍貴無匹的赤子之心。柳七的眸子亮亮的,格外的真摯清澈,讓沈忘胸中一顫。

他所鐘情的,不正是這不容于俗世的潔白嗎?那他又何必,強迫她看清這雪下的污濁呢?

沈忘心中釋然,眉眼裏也融了笑意:“停雲說的是,是我狹隘了。”

“沈兄,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既然文元朗與捧頭判官确無瓜葛,那我們也需得幫他保守秘密,莫要壞了別人的姻緣。”

柳七吩咐的,沈忘無不點頭稱是,可剛回到房間,他便讓程徹連夜趕去了天香樓,找到合歡姑娘核對了文元朗的行程,确認無誤後,方才放下心來。

可不知為何,沈忘卻總是覺得惴惴不安,似乎在這看不清前路的暗夜之下,有什麽血腥可怖之事,正在悄然上演。

第二日。

熟睡中的沈忘是被程徹的大嗓門給嚷起來的,由于昨晚審問文元朗一事,待沈忘進入夢鄉之時,天邊都已經有了魚肚白。

沈忘昏昏沉沉地從床上坐起來,正對上程徹興奮的臉:“無憂!有大官請你去呢!”

大官……

沈忘用力敲了敲自己混沌一片的腦袋,在程徹一疊聲地催促下,走下了樓。只見樓下大堂中,柳七和易微早已經等在那兒了,柳七雙目炯炯有神,似乎昨晚的熬夜對她沒有任何影響。而易微則有些精神頹靡,可見那捧頭判官的出現,也讓她經歷了一個難忘的不眠之夜。

易微和柳七的身旁立着指揮使楚槐安和兩位衙役,見沈忘和程徹下得樓來,衆人都起身迎了上去。

楚槐安面上帶着苦笑,拱手道:“沈兄弟,程英雄,咱們又見面了。”

程徹朗笑着拍了拍楚槐安的肩膀:“楚兄弟昨日匆匆一見,沒來得及與你喝酒暢談,甚是可惜,擇日不如撞日……”

楚槐安略帶歉意的打斷了程徹的盛情相邀,道:“只怕要讓程英雄失望了,我此次前來,是奉順天府尹姚大人之托,請諸位前去一敘。”

沈忘的睡意瞬間消散,那種看透一切的清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眸中:“昨夜可是出事了?”

楚槐安一怔,繼而緩緩點頭:“是,昨夜裏……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