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面首

面首

“沒想到你還是這麽好騙啊。”

霍雲噗嗤一笑,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楚淩禦瞪着圓溜的眼珠子,眼角還泛着紅呢,就被拽正了身,這時候他才明白自己又被嘲笑了,氣不打一處來,他也不甘示弱:“也不知道是誰那麽誠懇地道歉,還佯裝是在騙人呢。”

杯子一個悶響被放到了桌上,霍雲轉頭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對。

沉默良久,兩人都別開了臉。案桌邊的燈罩燈火明滅,底下的小人扭腰高舉,仿佛是捧着一輪昏黃的太陽,照亮着霍雲氣色紅潤的臉,靠坐在床邊的楚淩禦幾乎淹沒在她的影子裏,只有半張側臉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霍雲率先開口:“為何要撞上來?”

楚淩禦慢慢轉過臉來,心情複雜地看着那坐在跟前的身影,“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我失職在先,受你一劍又何妨。”

“那這樣,天下人這麽多,你受得了他們的每一劍嗎?”

“神官各司其職,并非有求必應,我是信使神官,職責是為人寫信的,一般是親人給逝去的人傳達的信息,由我執筆。如今我只是個小神,并無多少功德,我生于戰場之上,卻從未見過馬革裹屍的場面,只是聽到很多人的哭訴,我寫了成千上萬的信,勉強成了神,後來我負責的地方戰事平息,我也漸漸無人問津。再後來,神官考核,我沒想到戰事又起,我居然破格成了神官,于是我大肆慶祝,那一日,我……燒了一封信。”

他停頓了一下,看向霍雲,“貞乾十五年十一月十日。”

聽着這番話的人微微擡眸。

這是她祈求神靈救救霍家的那一日,而在此之前,她生母已經自缢于屋內。與其說是求神靈救霍家,不如說是求神靈讓娘親走好。

“我受你一劍是為你,也不是為你,同時也是為了我,讓我時刻銘記自己的錯誤……”他嗤笑了下,似乎是對自己感到失望,“你也看到我的報應了,總沒有見過比我還失敗的神吧?本體不僅丢了還被人濫用,此處戰事平息有一段時日了,我只能靠着幫一些老百姓一點小忙,攢攢功績。你知道我上任以來,最大的功績是什麽嗎?給人修毛筆、找香囊哈哈哈哈。”

他說得一臉輕松,可分明聽得出來帶着苦澀。

“可是,誰又能希望打戰呢,天下太平是無數人的期盼,而我其實是不幸的衍生體。”

“你這麽個為民着想的神,卻屢次幫我這個十惡不赦的人,也不怕壞了你的名聲。”

霍雲不緊不慢地将倒好的水遞到他嘴邊,他向上看了她一眼,低頭抿了幾口。

說起名聲,他在天界早就已經是人盡皆知的笑柄了,名聲對他來說倒已不是值得牽腸挂肚的事了。

“張家的事是你一手操持的嗎?”楚淩禦咬住水杯,問她。

霍雲愣了一下,仿佛陷入了沉思一般,半晌過後才道:“為了霍家當年的事,爹娘死了,霍家上下流放過程中又死了幾多。可這些僅僅是因為有人要轉移目标,便拿霍家當了替死鬼。”

她沒有正面回應,但楚淩禦也不像以前那麽傻,暗示的意思他也明白了。

“大可放心,張家不是我的主要目标,只是流放,吃些苦頭。”

霍雲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就上次張舒羽逃出地牢時她就覺得不對勁,直到張舒羽約她小隴湖時看到他身上穿的衣服,她就知道了。

“那當然是最好的,不過……可以把我松開了嗎?”楚淩禦扭了扭身體,試圖睜開身上的麻繩,被勒太久了,皮肉都有些酸痛。

不料霍雲似乎并不想放他走,她道:“放你走是不可能的,萬一你去幫我的仇人,該怎麽辦?”

“我們是有分寸的神仙,擅自幹預是要受罰的,此前是我太天真了,如今已經受到報應了,可再也不會了。”

“口說無憑,除非,你留在我身邊,直到我找到證據,讓十一年前害我霍家的人全部自食其果。”

“我說了我不能幹預……啊啊啊啊疼疼疼!”

楚淩禦連連拒絕,可霍雲卻不留情地拽住他鬓邊的發須,他不得不為了減輕疼痛微微耷拉着腦袋向她傾斜。

“我不要你動手殺人,只需要幫我收集證據。同不同意?”

她說着手上的動作又重了幾分,楚淩禦面目猙獰,連連道:“好好好……”

……

楚淩禦就這麽坐在地上睡了一覺,直到天明,窗外溫暖的朝陽通過窗棂而入,撲在他惺忪的眼睛上,他眯了眯眼,他還是頭一次覺得陽光紮眼。

渾身酸痛,他活動活動筋骨,轉頭發現霍雲已經不在了,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的,要不是有些發絲在,真會覺得這床從未有人躺過。

“叩叩叩……楚公子,早食已經備好了。”

是香茴的聲音。

“哦。”

他起身,未想雙腿發麻,起得太急整個人摔了下去,撞到了桌子,發出巨響。

門外的香茴聽到聲音,忙問:“出什麽事了?”

“沒事沒事……”

楚淩禦開了門,瘸着腿扶着腦袋出來,看起來一副不太好的樣子。

他問香茴:“你們大人呢?”

“大人有事要處理,早早便走了,讓我們照顧好你。”

照顧?看守比較符合吧。

他暗道。

“你要回家?”楚淩禦見她手裏提着裝得滿滿的籃子,好奇一問。

“阿,這個……”香茴把籃子往身後藏了藏,笑容不大自然道,“對,回家探親。”

“不像,你們凡人我可算看明白了,你絕對不是回家,快說是去哪的,不然我就告訴你們大人了。”他都沒在她臉上看到開心的神色。

“噓噓噓!”香茴小心翼翼地觀察一圈四周,小聲道,“我可以帶你去,但你可不要聲張。”

楚淩禦納悶:“神神秘秘。”

到了地兒,他問香茴:“沒來錯地方嗎?”

香茴搖頭,“沒有。”

這兒正是霍雲承諾給他建的廟,他注視着廟良久才猶豫着道:“你是來送貢品的?你們大人知道嗎?她不是一向讨厭……”

“噓噓噓!楚公子你不要那麽大嗓門,怪激動似的。”

“我……”

“大人不知道,但是大人老是偷偷來這裏,是玉護衛讓奴婢來送貢品的,他說頭上三尺有神靈,大人不敬神靈,我們不能不敬阿。”

楚淩禦看着眼前的土地像,不解道:“你們不害怕她嗎?聽說她心狠手辣,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香茴擺好貢品,聽到楚淩禦的話笑了笑,“你說得不錯,奴婢第一回見到大人也是這樣想的,可是漸漸的,奴婢覺得大人就像被一塊看不見的巨石壓着,卻不願意別人去幫她扛起來。玉護衛和奴婢說過很多,大人雖然脾氣不可捉摸,但也不會主動去傷害一個無辜的人,往日大人受牽制頗多,時常有眼線盯着,很多時候只能用一些極端的方法逼人離開,當然我們這些無名無分的下人稱不上給大人造成負擔。”

她擡頭看着神臺上的土地公像,眼神誠懇,雙手合十,閉目祈禱。

完了,她轉身對楚淩禦道:“奴婢只能說這麽多了,我等與大人隔有鴻溝,自古以來階級分明,奴婢沒有什麽理由去同情大人,可人的同情心作祟,沒辦法。大人對你心思不同,奴婢能看出來,于私心而言,還是希望你能陪在大人身邊……”

楚淩禦猶豫不決。

香茴補充道:“你放心,大人沒有過別的面首。”

楚淩禦愣了愣,思考了很久,問:“什麽是面首?”

香茴怔愣:“就……就是陪伴。”

說完她都羞紅了臉,轉身腳步匆匆走了。

徒留楚淩禦一臉迷惑愣在原地。

霍雲離開了好幾天,府上除了來來往往的奴仆就再不見其他人,霍雲說好讓他幫忙,可也不見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他百無聊賴地在府中走來走去,顯得發慌就去“調戲”長勢喜人的花花草草,時不時還見幾只貓在這裏出沒。

這天,家中的老仆遞上一封信,說是蕭紀衡傳的,他拿過信道:“我會給你們大人,你先下去吧。”

“這……”老仆有些為難。

“出了事我擔着,你們大人和我什麽關系,我是她面首,把心放肚子裏哈。”

聞言,老仆臉色變了變,連忙點頭,“老奴明白了。”

楚淩禦又等了好幾天,霍雲還不回來,他看着桌上蕭紀衡傳的信,不禁蠢蠢欲動。

等回過神來,信封已經被拆了一半了,這時身後傳來奴仆的聲音,他回頭發現霍雲回來了,一着急他把信封全拆了。

霍雲老遠就看見他愣着坐在亭子下,見他手裏一個被拆得亂七八糟的信封,她一把抽走,展信瞅了一眼便塞回了楚淩禦手裏,淡淡道:“一些廢話罷了。”

楚淩禦回過神來,把信打開看了看,就寫了一句話,“玖桑,我會讓一切回歸正軌。”

稱呼倒是親昵得很。

“蕭左将對你還是情深義重的。”

楚淩禦皮笑肉不笑道。

霍雲低垂眼眸,眸色深沉地盯着眼前坐得板正且聚精會神看着手裏信紙的人,“哼,我看你倒是表裏不一,嘴上說着不願留在霍府,卻到處和別人說你是我的面首,堂堂神官如此不知廉恥。”

楚淩禦争辯:“我哪裏不知廉恥?”

“像這樣。”

耳邊聲音未落,便只覺唇上一軟,端坐之人眼睛瞪如銅鈴,不住顫抖,眼裏是近在咫尺的霍雲,他下意識覺得自己應該推開,可腦袋卻一片空白,手上攥着的信紙沒了束縛,飄飄然落到了地上。

恰在此時,豔陽與風并存,霍雲一身紫檀花衣,帽檐齊肩長穗随風而起,似有似無地掠過楚淩禦的臉頰,癢癢的。他坐得繃着,卻半分未敢動彈。

還未真切感知那溫柔,便如蜻蜓點水般悄然消失。

躲在一旁觀看的家奴紛紛目瞪口呆,甚至有人掐了掐臉蛋,清晰分明的痛覺讓他們頓悟自己不是在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