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啞巴

啞巴

“她怎麽樣了?可有好好吃飯?”

蕭紀衡剛從父親房裏出來,看見端着飯盤從關押楚淩禦的房間出來的小覓,喊住了她。

小覓忙低頭行禮道:“姑娘确實喜歡城南的糖點,只是看起來興致缺缺,吃得不多,但姑娘心善,賞奴婢們吃。”

蕭紀衡往屋子的方向掃了一眼,接着垂眸盯着小覓手裏的盤子道:“他呢?”

“還是老樣子,精力充沛,一直嚷嚷着些不好聽的話,都是……”

都是罵公子的,這句話小覓不敢說,但她的表情已經表現得清清楚楚了,蕭紀衡也心領神會。

“姑娘看起來有些落寞,奴婢想該是想公子了,公子要是有閑情,不妨去陪陪姑娘。”

小覓鬥膽提了一嘴,蕭紀衡聽到她的提議,沉吟不語,過了會兒簡單“嗯”了一聲,便往霍雲那屋去了。

經過窗口時,他無意一瞥,未料到霍雲會坐在窗邊,一側首,二人正好四目相對,眸中是一個神态自若卻眸如秋水的女子,而非往日一直戴着烏帽神情淡漠的太監,他盯着窗對面的人良久,直到那窗戶被“啪嗒”一聲無情關上,一幅美人畫瞬間變成一面毫無感情的紙糊。

他收回目光,推門而入,道:“沒想到有朝一日你竟避我如洪水猛獸。”

霍雲看着他從門邊跨步走了進來,似乎是想向她靠近,但剛邁出一步或許是覺得有失風度,便又折彎坐到了桌邊。

他見霍雲沒有回答,雖難掩失落還是耐着性子:“聽婢女說你意興闌珊,蕭府你也知道一向冷寂,想去哪兒可以和我說。”

他看向窗邊,只見霍雲又打開了窗,她聚精會神的模樣,意思再明顯不過。

她不想和他說話。

蕭紀衡修長的手指一噠一噠地點着桌面,安靜了片刻,他還是不甘放棄道:“我知道,我此前傷害了你,但若父親知道你是霍家孤女,你又怎麽能活到今日,我送你入宮,表面上是為了蕭家,實際上是為了還你自由。而當年一案并非我所為,是我父親受制于人,若不先發制人……”

沒說完,他便頓住了,恐怕是理由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

“言重了,當初不過是我識人不清,誤把仇人當恩人,付出些不該有的心思,你所做的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

霍雲終于應聲,只是沒有給他一個眼神,直到話音落地她都沒有回頭。

“可是為何我們不能将往事翻篇,以前我們年紀皆小,對這世間的一切還是懵懂的狀态,父輩的恩怨又有何意義影響現在?”

“當然有意義。”霍雲轉過臉來,半側臉隐入黑暗中,目光堅定道,“我的家人再不能複生,我該複仇的是蕭遷,可你阻攔我,既然你表明了你的立場,我也沒辦法了。”

聽着她這段冷硬的表意,蕭紀衡只覺得寒意從指尖漫開,她再也不是他記憶中那個爬樹看風景的小女孩了。

那年他不過七八歲的稚童,卻心思深沉,随父親南下經過臨安,他正拿着本子四處觀察當地人的風土人情,想知道臨安的一切是否如書上所說,卻意外碰見一紅尾蝴蝶從眼前蹁跹而過,他起了好奇之心,便捧着書,一路随着蝴蝶小跑,卻因太過專注而被一石子絆倒,摔了一身泥土。

他并無憤怒之感,卻因摔倒時書本砸到了那只蝴蝶而竊喜,即便滿身泥巴也捧着奄奄一息的蝴蝶樂此不疲地研究着。

恰在這時,一陣歡快如銀鈴般的笑聲自遠而來牽動了他的耳朵,他臉上閃過一瞬的錯愕,遲疑間,手上的蝴蝶猛一振翅,飛走了。

他起身顧不得拍身上的泥土,回頭便見菱形花窗內一個小女孩站在樹幹上,手指着遠方,大聲地喊:“嘿!今兒天氣好,你也上來呀!你看……風景多好看!”

窗外的人從未想過擡頭看看遠處,看看天空,卻被她歡快的笑聲吸引而擡頭,那天晴空萬裏,此前才落過一場雨,天空一碧如洗,好像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景色。

可是莫名就很吸引人。

他站在窗外看了很久,眼見小女孩就要從樹上摔下來,不遠處的父親突然喊了他一聲,他慌張地端好手裏的書,聽話地跑了回去。

蕭遷問道:“你在看什麽?你還是第一次如此出神。”

眼見父親要上前去,他連忙道:“不過是跟丢了蝴蝶罷了,下次一定抓過來。”

“好孩子。”

蕭遷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女孩是臨安刺史霍元習之女。

再後來,便是霍家慘案。

他借着協助父親的托辭,去了臨安,找到了十歲的霍玖桑,她饑腸辘辘,肮髒不已,這不是他樂意見到的模樣,他向她伸手,把她帶回了蕭家,改名霍雲。

他原以為只要霍雲永遠做蕭家的“棋子”,那他就可以把她留在身邊,可惜父命難違,他忍痛将她送入了宮。

從此,一切便脫離了他的掌控。

縱然如此,如今這個局面還可以有所挽回。

一番回憶後,蕭紀衡對她道:“還記得楚淩禦嗎?”

聽到這句話,眼神黯淡無光的霍雲突然轉過臉來,似乎是在想他接下來的話是什麽。

他沒想到,這個名字居然會讓霍雲有那麽大的反應,他輕聲笑了一下,帶着一些嘲弄的語氣,起身往窗邊走去。

霍雲看着他一邊一步步走近一邊說道:“他沒死。只是我沒想到他還一直留在你的身邊,甚至為了你竟然擅自闖入了蕭家。”

為了她?

霍雲覺得好笑,楚淩禦之所以待在霍府不過是因為她的強人所難罷了。

“我最近才得知一個秘密,我想你可能也不知道。”

霍雲看着他的手在眼前晃悠,尾音逝去時,她的臉被輕輕勾起,可她反應迅速,立馬就別開了臉。

蕭紀衡看着落空的手,嘴角的笑意突然消失,手上猛一用勁,捏着霍雲的下巴,粗暴地将她擰了過來。

臉頰一陣劇痛,霍雲不得不面對着他,臉上有幾分詫異之色。

看她乖了些,蕭紀衡才慢慢靠近道:“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張家那個廢材說他是神。你想不想看看神被人踩在腳下的感覺?亦或是……看神火葬?那一定很美不是嗎?你最喜歡看焰火了對吧?滅了顧家的時候你也是這麽做的,我都忘了給你嘉獎了,希望不會太遲。”

他松開霍雲下巴是還稍微用了點力氣,留了兩道拇指的紅印子。

他以為她會被自己這副樣子吓到,可就在松開那一刻,手上一陣劇痛,本該被吓得瞠目結舌的人此刻竟咬着他的虎口不放。

“咬吧,如果這樣你能消氣回到我身邊的話,是我的榮幸。”

話音未落,霍雲立馬松了口,蕭紀衡覺得好像有點不對勁,也不顧虎口的牙印,他道:“所以你是為了他咬我?”

霍雲冷冷道:“我不和瘋子說話。”

“瘋子?”蕭紀衡無聲笑着往後退了兩步,卻忘了後面有道拳頭般高的臺階,一時踉跄了下,随便扶着借力的東西立穩了身子後,說完“瘋子”二字他并沒有緊接着說上什麽,好像被噎到了一樣,吞咽了兩下依舊是帶着笑意的臉,從懷裏拿出一個如炭黑的拇指大的小瓶子。

霍雲蹙了下眉,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但很快就想起了什麽,不快道:“如果你想要回你之前那瓶藥,我會讓玉崇給你送過來。”

“藥?呵……那有什麽好稀罕的,我要什麽沒什麽,還須向你讨個藥?”他松開了手,那瓶藥就這麽在地上粉身碎骨了,然而藥瓶裏空空如也。

霍雲擡頭,卻見他笑得瘆人,“藥瓶是空的,是因為生病的人已經吃了。”

“生病的人?”

“當然是你了。”

他話音剛落,人已經笑着走出了門,而霍雲在一臉茫然中逐漸感受到喉嚨的異樣,她立馬起身去倒了水灌下去,可喝完後非但沒有減少不适感,反而愈演愈烈,驀地,她瞳孔睜大,看向手裏的水,剎那間仿佛看到那杯子變成一條毒蛇沿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上,不等她叫出來,便聽到杯子破碎的聲音。

“額……唔唔唔……”

喉嚨如火灼燒,呼吸一口空氣卻像吸入無數的刀片,一下一下地劃割着她的皮肉,她癱在地上,看着桌上的水壺,想起小覓來送糖點時說怕她覺得糖太甜,特意換了溫水,她确實吃不下糖,卻沒想到水裏竟然有毒,她卻偏偏掉以輕心,喝了一口。

到了晚上後半夜,她躺在床上,喉嚨已經不是很痛了,或許是因為此前太過疼痛,導致如今只要不難受過一開始的時候,便覺得不痛了。

她雙目無神地看着床上的天花板,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平時這個時候小覓都會過來噓寒問暖,偏偏今晚一個影都沒見到,連聲音都沒有。

“也好,死在這裏變成個孤魂野鬼,讓蕭家一輩子不得安寧。”

她躺在床上暗自想道。

只是她真的甘心死在這裏嗎?

如果有人來救她呢?可是誰會來救她?

她畏罪潛逃,溺死湖中的事情早已傳出去了,若非如此,蕭紀衡就會借着薛賀明的死以及女子之身加上霍家孤女的身份威脅她,到時候不僅她白白犧牲,霍家還無法洗刷冤屈。

滿盤皆輸,這是她絕不願看到的局面,于是她只能假意先答應蕭紀衡,這輩子不再是霍雲,而是回歸霍玖桑,做他的夫人,一輩子随侍其旁。

咚咚……

突如其來的敲擊聲拍碎了霍雲的回憶,聽聲音是從床的牆邊傳過來的,她側過臉看向牆,下意識吞咽了一下,卻發現一點都不疼了。

“有人嗎?”

隔壁傳開說話聲,微乎其微,估計因為牆太厚,聽得也不是很清楚。

霍雲剛想說“有人”,一張口卻發現說不出話了。

一瞬間有無數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可她知道,她啞了。

咚咚咚……

“沒人嗎?姑娘,你還好嗎?”

那人又問。

霍雲猶豫了一下,回應敲了三下牆。

意思是“別敲了”。

對面的楚淩禦聽完,恍然大悟,“她是說她還好。”

于是他又敲了敲,問:“你現在可有被綁着?”

霍雲見他又敲,聽到他的問話,心想難不成他被綁着?

于是原本有些不耐煩的霍雲敲了兩下牆,意為:“沒有。”

楚淩禦喜出外望,可突然又覺得哪裏不對,于是又問:“你是不能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