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捧頭判官 (十一)
第50章 捧頭判官 (十一)
聞言, 沈忘精神一振,疾步上前探查,只見施硯之脖頸上, 隐隐有着一寸寬的壓痕。即使經過白梅肉的洇敷, 那痕跡依舊淺淡,若不是有意識地觀瞧,旁人很難分辨得出。
“這是……勒痕!?”沈忘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怎麽會有如此淺淡的勒痕,這種勒痕能讓人失去行動能力嗎?
“沒錯,這的确是勒痕, 用綢緞勒住受害人的脖頸,由于綢緞光滑寬整,哪怕用力勒壓,痕跡也會十分淺淡。再加上兇手在勒斃受害人之後, 又迅速切割了他的頭顱, 這道勒痕隐在血污之下, 就更加難以辨別了。”柳七猜到了沈忘心中疑惑, 仔細解釋道:“若是不及時以白梅肉混合燒刀子澆敷其上, 只怕再過不多時, 這道本就不明顯的痕跡也會悄然消散。那時, 便無人可知施兄死亡的真實原因了。”
沈忘和柳七對視了一眼, 在這一刻他們都知道,自己面對的已不僅僅嘉興龍見案與靖江屍魃案中沒有太多作案經驗的兇手, 這個案子裏,僅從作案工具的選擇上就能看出兇手的細密心思與險惡用心,此人絕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對手。
先用綢緞勒殺施硯之, 在仿照捧頭判官之法,将屍體的頭顱割下, 放于掌中,做捧頭狀。将人所犯之案,推在一個虛無缥缈的捧頭判官身上,真是可恨可嘆。
沈忘正自想着,卻聽身後的易微喃喃道:“奇怪……明明有人看到了捧頭判官啊……”
沈忘一怔,回身問道:“易姑娘,你說這裏也有人見到了捧頭判官?”
易微點頭道:“是啊,剛剛我在外面聽施府的下人們議論,昨晚有人傾倒夜壺之時,在胡同口見到了捧頭判官的鬼影,聽描述,和咱們在登雲客棧中見到的那個一模一樣。”
程徹恍然,一拍大腿:“也就是說,那判官先跑到客棧中恐吓考生,又跑到施府殺死了俏書生,也就是今年春闱的考官,他是不是就想讓今年的會試考不成啊!就像季羅死之前所說的那樣?”
——待向閻羅王禀明冤情,我定再回人間複仇!
明明是春暖花開之時,程徹卻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警惕地四下望了望,繼而下意識地踏前一步,将易微和柳七都擋在他高壯的背影之後。
而沈忘卻是另外一種思路,他思忖道:“如果真是這樣,那确定時間就非常重要了。”
“這是為何?”易微好奇道。
“如果說,兇案的發生與捧頭判官的出現是同一時刻,那恐怕我們面對的,就不僅僅是一名兇犯了。”
柳七深以為然,點頭道:“的确,先在登雲客棧出現,又一路趕到施府外的胡同口,再殺人割下頭顱,這對一個人來說實在是有些分身乏術。”
程徹也順着柳七的思路往下,大聲總結道:“可不是怎地!這對一個人來說不可能,對一個鬼來說就綽綽有餘了!”
話音剛落,他的腦後就挨了重重一巴掌,易微氣沖沖道:“你是不是傻!柳姐姐都說了,俏書生是被勒死的,鬼殺人還用勒嗎!你能不能動動腦子!”
程徹的臉上現出幾分委屈之色,易微的确是冤枉他了,他不僅動了腦子,還抓心撓肝地拼湊線索、找尋證據,只不過他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而已。
沈忘制止了二人的争吵,向易微詢問道:“易姑娘,你還記得那看見捧頭判官的下人長什麽樣子嗎?我想聽一聽她的證言。”
易微的臉上現出苦思冥想之态,倒是和記不起別人名字時的程徹有幾分神似:“唔……長相我記不太清了,因為當時他們側身向着我,看不真切。不過,當時施府的老管家聽見他們的讨論勃然大怒,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但是聽他那意思,他應該也看到了捧頭判官。”
“既然如此,那我們便找施府管家聊聊。”
施府的老管家已年過六旬,是施府的老人了,是以被賜了主家姓,也跟着家主姓施。
“施管家。”沈忘恭敬地一拱手,老管家趕忙往旁邊一閃,躲開了沈忘的禮數,從動作的敏捷程度來看,算得上老當益壯。
“沈解元可折煞老朽了。”二人互相推讓着,在無人的廳堂裏坐了下來。
施府本就不是大富大貴之家,如今家主突遭橫禍,就愈發顯得人丁稀少,門庭冷落起來。施管家環顧了一圈空廖廖的廳堂,嘆了一口氣:“沈解元有什麽要問的,便問吧……”
沈忘看了看老人頭頂直刺出來的幾根張牙舞爪的白發,溫聲問道:“老人家,我聽說您昨日也見到了捧頭判官,您還記得大約是什麽時辰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亥時。”
沈忘眉頭一跳,柳七通過屍僵與屍斑判斷,施硯之也正是死于亥時。
“您能形容一下,當時看到的情景嗎?”
老管家垂下頭,手攥了攥衣服的下擺,似乎是想擦蹭掉手心上冒出的冷汗,可見昨夜與捧頭判官的不期而會給他留下了巨大的壓迫感。
“當時,是夫人院裏的春杏去倒夜壺,門還沒開呢,就聽見外面傳來一聲異響。就好像是什麽東西撞在了門板上一樣。她心裏害怕,便喚着一名小厮與她同去,我給二人開的院門。剛打開院門,我們就看見胡同口的牆壁上映出了一個身形高大的人影。他先是側對着大門,後來又緩緩轉身,影子的正面就直沖着我們三人。”
老管家打了寒戰,低聲繼續道:“他頭上帶着一個判官帽,帽翅長長的,就跟戲裏演的一樣,我們三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就在這時,他的頭就毫無預兆地掉下來了,掉在手裏,就和……就和老爺死的時候一樣。”
豆大的淚珠從老管家渾濁的眼睛中湧了出來,他就任憑那淚珠濺落在膝頭,渾然不覺:“若是我長着前後眼,知道他是來害老爺的,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和他搏上一搏……”
壓抑的哭聲在廳堂中回蕩,沈忘沒有打擾悲恸不已的老人,默默等着他哭完,遞上了一杯溫熱的茶水:“老人家,斯人已逝,節哀順便,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揪出兇手,以慰施兄在天之靈。”
老管家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用袖子抹了抹長髯上的水漬,道:“我聽夫人講,解元您認定了此事是人為,非是鬼禍?”
“是,雖然具體原因我尚不能對您言明,但是我斷定,此事絕非鬼神所為。季羅舞弊一案發生之時,施兄還不是會試考官,就算是鬼怪複仇也斷斷報應不到施兄身上。與其推在季羅冤魂的身上,老人家,你不如幫我想一想,施兄可有現世的仇人?”
施管家毫無猶疑,當下便搖頭道:“沒有,老爺性子好,別說是仇怨了,就是普通的口角都沒有,又何來什麽仇人?”
沈忘皺起了眉,不對,如果無仇無怨,為何要将施硯之最珍視的書卷撕毀呢?
“老人家,您仔細想想,會不會有什麽你并不熟識的人呢?”
“不熟識的人……”老管家捋着胡子,幾乎把腦海中能想到的人名都咂摸了個遍,“因為老爺是今年剛剛來京任職,所以老朽不熟識的怕是只有老爺朝廷中的同僚了……可是,官老爺之間何須打打殺殺呢?”
沈忘沒有從老管家口中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老管家的精神狀态也不适宜更長時間的詢問,沈忘對老人囑咐了幾句,便放他回去了。
經過一整日的忙碌與驚吓,沈忘一行人也踏上了返回登雲客棧的歸途。為了防止在考生中引起更大的騷動,在抓到真正的兇手之前,施硯之身死一事,四人皆要守口如瓶。對于柳七和沈忘來說,這倒沒有什麽困難,于是楚槐安就着重對易微和程徹叮咛了幾遍。
臨行之際,沈忘将楚槐安叫到一邊。
“沈公子,還有何事吩咐?”楚槐安東奔西跑了一整日,面上卻是沒有絲毫的疲态,雙目炯炯,似乎随時聽候着召喚。
“楚指揮,雖然目前我沒有确鑿的證據,但我始終覺得,施兄的死僅僅是個開始。”沈忘的面色不是很好,那熟悉的落拓的笑容已經從他的唇角消失了。
“沈公子當真!?”楚槐安驚道。
“此兇手借捧頭判官之名,披鬼神之皮,行萬惡之事,所圖甚大,直指今年的春闱。如果我沒有猜錯,會試的另外兩名考官也身處危險之中。”
楚槐安濃眉緊鎖,道:“若真如沈公子所言,我現在立刻就去禀報戚總兵官,加強對二位考官的保護。”
“有勞了。”
返程的馬車上,四人皆相顧無言,悵然若失。昨日還言笑晏晏之人,今日卻陰陽兩隔,如何不叫人心下慘然。正所謂: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殘陽如血,孤鴉眷家,馬蹄踢踏,沈忘掀開窗簾,看向愈來愈近的登雲客棧。昨夜,捧頭判官驚現,施硯之殒命。此刻暮色已至,凜夜将近,這一晚又将發生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