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捧頭判官 (十二)

第51章 捧頭判官 (十二)

還未及走進, 登雲客棧門口的喧嚷聲就遙遙傳了過來,易微正閑得無聊,就擠到沈忘的車窗邊向外觀瞧。

只見登雲客棧門口聚着五六個人, 最顯眼的莫過于瘦得一搖三晃的蔡年時, 此時的他滿臉通紅,耳朵尖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只見他緊緊護着懷裏的包裹,任由其餘幾名考生對他推搡不休。

而他的身旁,霍子謙正張開雙臂, 一邊勸說,一邊分神護着蔡年時,若不是他承擔了大部分的火力,只怕瘦弱的蔡年時早就被人推到地上了。

登雲客棧的掌櫃的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 拉拉這個, 拽拽那個, 但卻始終無法平息那些考生的怒火。

這明顯以多欺少的行為讓車上的四人都皺起了眉頭, 馬車剛剛停穩, 四人便順次下車, 來到了哄鬧的人群之中。

“有話說話, 這是做甚!”程徹大踏步上前, 扶住搖搖欲墜的蔡年時,一把将他扯到身後。

局面随着程徹的加入瞬間形勢逆轉, 對面幾個氣勢洶洶的考生們都氣喘籲籲地停下了動作,瞪着蔡年時道:“你問他!”

“年時兄,到底發生了何事?”沈忘溫聲詢問道。

蔡年時抱着包裹低着頭, 一言不發,只是眼眶裏吧嗒吧嗒地往外掉着淚珠兒。

一旁的霍子謙說話了:“沈兄, 程兄,你們可知道今年春闱推遲一事?”

沈忘一怔,和另外三人對望了一眼,皆從對方的眼中讀出了驚訝之意。看來,一上午的忙碌讓他們錯過了很多事情。那邊廂,霍子謙繼續道:“今日上午,幾名衙役就來張貼了告示,讓我們靜待朝廷的知會。一時間人心惶惶,大家各有猜測。春闱這一推遲,京畿周邊縣鎮的考生倒還好說,像我們這種外地考生可就捉襟見肘了。你們也知道,年時兄家裏不富裕,為了他進京的盤纏一家人就已經要節衣縮食了,更遑論支撐接下來的房費了。”

沈忘轉頭看向蔡年時,男子瘦削饑黃的面容此時血氣上湧,倒比平時看着還健康紅潤了些。是啊,他出身商賈世家,自小就從未因錢的事情發過愁,可是這些他瞧不上的黃白之物在有些人眼中,可就是決定了一家人身家性命的東西。

“所以,我就陪着年時兄和掌櫃的商量,能否拖欠一些房費,待會試結束一并奉還。掌櫃的心善,并沒有為難年時兄,也同意了拖欠房費一事。可他們偏生不答應!”霍子謙指向對面冷笑着的幾名考生,氣憤道。

“房費是免了,可誰知道春闱要推遲到幾時!這期間的生活支出怎麽辦,你來養着他嗎!”一名考生反唇相譏道。

“可不是,大家玩笑叫你聲霍菩薩,你還真當自己是菩薩了!?我們今日就丢了銀錢,不是這窮光蛋偷得還能是誰!”

“就是,若不是他偷的,他怎麽不敢讓我們檢查!”另外兩名考生也跟着叫嚣。

“你們忌憚得當真是年時兄偷了你們的銀錢嗎?”沈忘唇角勾起,浮出一絲了然的譏诮,“你們忌憚的,怕不是年時兄文采斐然,才高八鬥,會将你們從皇榜上擠下來,名落孫山吧?所以,才趁此春闱推遲之際,想讓年時兄憾然離場,給你們讓出位置吧!”

“沈忘!你血口噴人!你有證據嗎你!”

“那你說年時兄偷銀錢的證據呢,拿出來!”沈忘寸步不讓,朗聲斷喝。

“你!”對面的考生惱羞成怒,剛想故技重施,推搡沈忘,兩個人影就已經擋在了面前。柳七和程徹一人上前一步,把沈忘結結實實擠在了身後。

“肆口謾罵,逞兇鬥狠,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裏去了!”柳七冷冷地盯着對面幾位考生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程徹看了看柳七,也想學着自己阿姊的樣子,說些聽上去就極有魄力的狠話,腦子轉了幾圈也沒搜刮出多少成語,只得沉聲附和:“就是,都讀到哪裏去了!”

值此焦灼之際,縮在人群最後面的蔡年時卻是再也忍受不了這般羞辱,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猛地沖到對峙的雙方中間,滋啦一聲,本就脆弱不堪的包裹皮被他狠狠撕開,包裹中的東西一股腦的掉在了地上。

他帶着哭腔嚷道:“你們不是要看嗎!看吧!只是一雙鞋,一雙我阿娘新納的布鞋!我一直踹在包裏舍不得穿,就想等着會試那日,穿上阿娘縫的新鞋……我沒有偷你們的銀子,我就是餓死,也不會偷一分錢……這下你們滿意了嗎……”

壓抑的哭聲在長街上回蕩,也顫動着每一個人的心,連一直抱着看熱鬧打算的易微也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

對面的幾位考生也覺得面上挂不住,嘟嘟囔囔地轉身走了,其中一個還頗有惡意地回頭向沈忘瞪了一眼,卻被高舉拳頭恐吓的程徹吓得腳下一絆,差點兒摔倒。

很快,客棧門口只剩下了霍子謙、蔡年時和沈忘四人。

蔡年時還蹲在地上忘情地哭着,懷裏緊緊抱着那雙嶄新的布鞋,似乎不斷掉落的淚水能沖刷掉他所受的侮辱一般。

沈忘在他的身旁蹲下來,輕聲道:“年時兄,你應該是廣東人吧?我記得在你的家鄉有這麽一句話,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終須有日龍穿鳳,唔信一世褲穿窿。他們愈是欺辱你,就說明他們愈是忌憚你,你可不能随了他們的意。這雙布鞋,還得踏進金銮殿呢!”

“就是”,易微也蹲了下來,用胳膊肘撞了撞蔡年時,“不就是錢麽,我有錢,別說春闱了,就是拖到冬闱,我也養得起!”

這一下,一向穩重的霍子謙也跟着抹了抹眼睛,似乎很是動情。程徹大喇喇地拍了拍霍子謙的肩膀,笑道:“霍兄,你就別跟着掉眼淚啦!那邊兒還沒哄好,你這邊兒再哭起來,那咱們都蹲在地上哭好了,哭到會試開始,還省了房錢呢!”

霍子謙和蔡年時聞言,都破涕為笑,霍子謙不好意思道:“我……我只是感慨……若是……若是……哎……”

接下來的話他沒有說出口,只是和衆人一起,将蔡年時攙回了房間。

一夜無話,第二日,正午。

這是近幾日難得的自然醒,程徹伸了個懶腰,翻了個身,看向自己對面的床鋪。

一如既往的整潔,仿佛沒有被人使用過一樣。

程徹垂頭看向房間中央擺放的圓桌,驚愕地發現沈忘和柳七正頭頂着頭研究着案情,渾然忘我。

程徹騰地坐起身,徒勞地揪着被子往身上拉了拉,埋怨道:“無憂,阿姊來了,你怎麽不喊我!”

“喊了啊”,沈忘也不看他,笑着答道:“你讓我滾一邊兒去。”

柳七眉眼一彎,笑意從眼角眉梢滿溢而出。

程徹臉上一哂,努力轉移話題道:“那……那易姑娘呢?”

柳七答道:“跟你一樣,所以我過來了。”

沈忘再也憋不住,哈哈笑了起來,白皙的下颌向後揚着,被秋日的陽光映照得幾乎透明。柳七看向他,不知為何憶起了那和雨水一同到來的栀子花。

随着沈忘的笑聲堪堪停止,柳七的目光也從他的下颌,滑過修長的脖頸,落在面前的紙堆上。

“那……那你們研究得怎麽樣啊?”程徹問道。

“我和停雲分析了捧頭判官出現的三個地點。第一次,也就是清晏你看到的,是在距離登雲客棧不遠的街道上;第二次,是在客棧內的影壁牆上;第三次,是在施兄家門口的胡同處。清晏,你有沒有發現這三個地點有什麽不同?”

程徹掰着下巴思考了半天,頹然搖了搖頭。

沈忘微微一笑:“這三個地點中,除了在客棧影壁上的那次不期而遇,其餘的兩次都是在戶外露天處。如果這捧頭判官是與清晏你一般的綠林高手,翻牆躍脊如同探囊取物,他何須躲在室外裝神弄鬼,直接入室殺人便是。”

“更可況第三次,老管家曾聽到門口有異響,這才開門探查,而剛一開門,便看到了捧頭判官,這又說明什麽呢?”

程徹搜腸刮肚道:“說明……說明他進不去院門,只能躲在外面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給真正動手殺人的那個放風?”

“極有可能。”沈忘不無贊賞地看着程徹,颔首道。

“那程兄可知道,為何只有在登雲客棧,捧頭判官是在院中出現呢?”柳七也學着沈忘的樣子,對程徹提問道。

這次程徹回答得比之前一次要快速得多:“難道是因為,當時那捧頭判官本來就在院中?”

當時登雲客棧院門已鎖,院中成為一處密閉空間。反倒是出門點花茶的文元朗,徹底擺脫了嫌疑。

“所以,我和停雲都認為,兇手就在我們這些考生之間。我們一方面叮囑楚指揮加強對剩餘二位考官的保護,另一方面要繼續在考生中進行訊問探查。”

程徹點頭補充道:“而且,阿姊不是說了嗎,這次的案子極有可能是兩人合作犯案,所以每一個考生都有嫌疑。”

沈忘臉上露出幾分驚喜之色,道:“清晏,你倒是和我們想到了一處。”

“嗐,這不近墨者黑嘛!天天跟你們呆在一處,就是豬都會……”

程徹話剛說到一半,敲門聲陡然響起。門口響起客棧掌櫃的小心翼翼地呼喚聲:“沈公子,程公子,樓下有官爺找,看樣子挺着急的!”

三人對望了一眼,不祥之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