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舜井燭影 (三)

第86章 舜井燭影 (三)

沈忘在一片濃郁的藥香中猛然驚醒, 昨夜他在書房中翻閱前任縣令蔣大人的卷宗,困極了便直接趴在案幾上和衣而眠,竟是一覺就睡到了大天亮。甫一睜眼, 沈忘便看到程徹動作誇張地将一碗濃黑色的湯藥輕手輕腳地放在桌角。程徹竭力想保持安靜, 不吵醒熟睡的沈忘,可他人高馬大,愈是小心謹慎,卻愈是前腳碰翻了硯臺,後腳撞落了湖筆, 惹得沈忘不由莞爾。

沈忘伸了個懶腰,在程徹歉疚的目光中皺了皺鼻子:“清晏,這什麽怪味兒啊?”

程徹指了指陶碗,道:“這是阿姊一大早爬起來熬的, 說是你最近氣血兩虧, 臉色不太好, 得補補呢!诶诶……燙!”

他話方說到一半, 就見沈忘一捏鼻子, 脖頸一揚, 咕咚咕咚将湯藥灌了個滴水不剩, 兀自燙得哈氣。

也不知是藥到病除還是心理作用, 沈忘一碗藥下肚,只覺神清氣爽, 渾身多了使不完的勁兒,他拿着藥碗,擡步就向院兒裏走:“清晏, 叫上小狐貍和子謙,咱們出門一趟。”

一聽不用窩在縣衙這塊巴掌大的地界, 程徹也頓時來了精神,問道:“那阿姊呢,阿姊不去嗎?”

沈忘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藥碗,沖程徹笑道:“自然是我去請。”

此時,沈忘意欲相請同行之人,正在将後院最後一小塊空地上,鋪滿急需晾曬的藥材。濟南府這個地界夏季潮悶,往往東邊日出西邊雨,多大的雲彩也罩不過整個濟南府,因此藥材極易發黴變質。今日遇着難得的晴好日頭,柳七便不辭辛勞地将各色藥材通通搬出來放在院中晾曬,去去潮氣。

沈忘剛走到院門口,就看見一襲短衫長褲的柳七忙碌不休,她又換成了平日裏的男裝打扮,頭頂一塵不染的四方平定巾,配上薄底皂靴,臉上不施脂粉,哪裏還像七夕那日風姿綽約的出塵仙子,搖身一變成了眉清目秀的小藥童。

沈忘也不多言,挽起袖子,先将用過的陶碗在池子裏清洗過,又熟門熟路地幫着柳七清點藥材,兩人配合默契,不過兩盞茶的時間便将藥材分門別類擺好,罩上了紗網。

沈忘抹了一把額上沁出的汗,與柳七相視而笑,道:“停雲,今日天氣大好,拘在此地實在可惜,咱們出門一趟,散散心。”

柳七剛剛還舒展的眉眼,微微蹙了起來:“又出門?昨日裏不是才去了彙波樓?”

沈忘沖柳七使了個眼色,故意揚聲道:“是啊!我又尋到兩處清妙之所,踏踏青,釣釣魚,豈不快哉!”繼而又壓低聲音道:“同騎龍山那次一樣,磨刀不誤砍柴工。”

柳七心下一片清明,發生在騎龍山的嘉興龍見一案,沈忘也曾借釣魚之機搜羅證據,他将今日出行與騎龍山做比,應是怕自己再起誤會,離心背德。這次沈忘想查的定然是前任縣令蔣大人離奇溺亡一案,初來乍到的縣令偏要查自己前任官員的案件,這本身就極觸黴頭,也會引得縣衙衆人不滿,倒不如戴穩了游山玩水,不務正業的帽子,反倒能給查案争取一些便利。

柳七明白了沈忘的良苦用心,淺淡的笑容便又浮上了唇角:“如此甚好。”

待到二人并肩走出縣衙,霍子謙、易微和程徹早已恭候多時了。霍子謙不擅騎馬,便借了後廚拉磨的驢子,和沈忘的小青驢正湊成一對兒。前面三人高頭大馬走在前,沈忘和霍子謙悠悠哉哉行在後,一行人踏上了尋舜井,訪硯池的旅程。

舜井,又名舜泉,其井口有兩處,分為東西舜井,兩井由地下泉水相貫通,唐人文曰:一邊井中投一瓶,兩井相搖響泙濞。濟南的百姓稱此二井為:源源泉。

“好甜啊!”易微一口氣喝光了水碗中的水,又忙不疊地從水桶中又舀了一碗,遞給程徹道:“你嘗嘗!”

程徹臉上一紅,接過水碗英勇就義般咕咚咚喝了個精光,也跟着贊嘆道:“好甜啊!”

與二人不務正業相比,沈忘、柳七和霍子謙則要正經得多。沈忘仔細閱讀着水井旁供奉的木牌,“聖井龍泉通海淵之神……”繼而起身向一旁的老道詢問道:“敢問仙長,這舜井下果真有蛟龍嗎?”

舜井其後有舜祠,院落寬宏,殿宇巍峨,滿院松柏蒼翠,有着“松韻南熏”的美譽,至元時,全真派掌教丘處機賜名“迎祥宮”,有石碑可考。而這名老道只是迎祥宮中無名無分的火工道人,這邊廂被沈忘仙長仙長喊得飄飄然,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一看幾位小友就不是本地人士,這舜井的傳說啊,在咱們濟南府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相傳,大舜曾被其父瞽叟和其弟象掩埋于井中,舜大難不死,從另一相連的井洞中爬出,得以逃出生天。而這兩口相連的井,就是這處源源泉了。”

正在井口東摸摸細看看的易微聞聽此言,眼睛一亮:“大舜爬過的?那我得多喝兩口。”說完,又抻着胳膊,挽着袖子從水桶中舀水喝起來。

老道被打斷也不着惱,繼續搖頭晃腦地講道:“而後,舜将帝位禪讓給了禹,那時濟南府的百姓們正為洪水所困,水中有一黑蛟興風作浪,大禹是何等英雄人物,赤手空拳制伏了黑蛟,将其鎖于舜井之下,永世不得翻身。”

霍子謙摸了摸自己胖嘟嘟的下巴,小聲道:“這世上哪有什麽黑蛟,即便真是有,又豈是人力能制伏的呢?”

老道瞪大了眼睛,噓了一聲:“小友可放輕聲,你們讀書人自是不信,可咱們迎祥宮的香火還得指望着這黑蛟呢!最近也不知怎地,這井口處的鐵鏈竟被人所盜,你說你不信便不信罷,何苦盜這鐵鏈呢,真是人心不古啊!”

沈忘眸光一亮,問道:“仙長,你所說的鐵鏈可是人手腕粗細,觸之寒意逼人,頗為笨重?”

“正是正是!小友可曾見過?”

“我們不僅見過,還可想辦法完璧歸趙,只要仙長能如實回答下面的問題,我定說到做到。”

老道只是身份最為卑下的火工道人,若是他能将鐵鏈尋回,在迎祥宮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便忙不疊地點頭道:“只要小友能将鐵鏈交于我,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那敢問仙長,前任縣令蔣大人可曾來過迎祥宮?”

老道一怔,似是沒有料到沈忘會問這個問題,他思忖片刻,臉上浮起淡淡的悲戚之色,嘆聲道:“蔣大人……倒是個清官,他對佛道之事都不甚上心,祭祀之事也往往是走個過場,平素裏也不曾來過迎祥宮,很多事項都是交由汪師爺代為辦理。小友,為何會問及蔣大人?”

“蔣大人乃是家父的故交,今日來此,念及蔣大人音容笑貌,頗為感慨,是以有此一問。”沈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謅亂扯一番,引得老道連連嘆息。

見老道口中也問不出什麽更有價值的信息,衆人起身告辭,順着山路前往城外的硯池。一路上衆人也沒有閑着,沈忘将自己對案情的分析和盤托出。

“我昨夜細細研究了蔣大人溺亡的卷宗,人證物證一應俱全,确實如汪師爺和燕捕頭所言,乃是失足落水而亡。蔣梓雲自父親死後,便時不時跑去縣衙要人,更跑到府衙擊鼓鳴冤,州府官員念其新喪之痛,沒有懲處于她,可她依舊不肯罷休,為父亡之事奔走呼告,直至瘋癫。”

柳七嘆了口氣,正色道:“這樣說來,這位蔣姑娘的确是個可憐人。昨日我送她歸家,為她配了幾副靜心安神的藥,囑咐照顧她的下人按時灌服,相信會對她的病情略有裨益。”

“那就是說,蔣大人落水一事,的确是一場意外,無關旁人咯?”易微思忖道。

“蔣姑娘的确可憐,可看她的樣子也的确瘋得厲害,連道士騙人的話都當了真,非說什麽黑蛟害人……昨日又被那賊子盯上,哎,禍不單行啊……”程徹對蔣梓雲一家的遭遇頗為同情,嘆息道。

倒是一直騎驢行在最後的霍子謙沒有說話,一直在冥思苦想着什麽,沈忘的小青驢也走得不快,正好同霍子謙并肩而行,便拍了拍想得入神的霍子謙,問道:“子謙,說說你的想法。”

霍子謙被這冷不防地一拍吓了一跳,在驢背上哆嗦了一下,方才緩緩道:“我适才一直在想,那位道長說的大舜通過相連的井口逃出生天一事,我測算了兩井之間的距離,若是有機會将浮漂投于東井之中,通過浮漂現于西井的時間,在輔以水的流速,加以測算,說不定能找到當年大舜逃亡的密道,然後……”

霍子謙自說自話了半晌,擡起頭才恍然驚覺除了沈忘還在禮貌地側身聽他講話,易微和程徹早已跑遠了,而柳七的馬停在前方不遠處,柳七則就地采摘着藥草,補充已然見底的藥箱。

霍子謙知道自己沉溺算學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好意思地沖沈忘笑了笑,憨厚肥白的胖臉上洋溢着單純而溫和的笑容,讓人不忍心苛怪。

“無妨,算學博大精深,說不定哪一日能對我們查案派上大用場。”沈忘溫聲撫慰道。

“當真!?”霍子謙心中一喜,正欲再趁熱打鐵給沈忘普及一些算學知識,卻聽行在最前面的易微的喊聲遙遙傳來:“硯池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