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舜井燭影 (四)
第87章 舜井燭影 (四)
硯池又名硯泉, 位于濟南府東側的燕翅山下,因湖泊狀如硯臺,湖水終年墨綠, 得名硯池。此時雖近立秋, 可暑氣蒸盛不讓苦夏,偏偏硯池周圍極是涼爽,微風輕拂,與衆人身上的汗水相激,引得大家寒顫連連。
“這硯池怎麽跟地窖似的, 冷風直往人脖子裏面鑽啊!”易微哆嗦了一下,皺着眉緊貼着柳七站着。
程徹倒是覺得極為惬意,蹲下身輕探潭水,贊嘆道:“這池水顏色可真漂亮, 望不見底呢!”
易微在程徹背後作勢擡了擡腿, 張牙舞爪地威脅道:“我這便把你踹下去, 看看這池水到底有多深。”
程徹聞言笑得寬厚, 倒是把霍子謙吓了一跳, 連忙攔阻道:“易姑娘, 不可, 俗話說這水清則淺、水綠則深、水黑則淵、水藍則廣、水黃則急, 這硯池的池水呈墨綠色,可見其淵深, 開不得玩笑啊!是不是,沈兄?”
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喚沈忘幫自己聲援, 卻見沈忘只是淺笑不語,似是早已習慣了二人之間的打打鬧鬧, 心下不禁黯然:別人的玩笑之語,我卻也當了真,與大家相處了這麽久,連這點默契都沒有,實在是不該。
霍子謙對這幫救命恩人極是看重,平日裏想方設法融入,此時深感自己說錯了話,便立時閉了嘴,又偷眼觀瞧易微和程徹的表情。見此二人言笑如常,方才松了口氣,放下心來。
衆人正繞着硯池好奇地探查,程徹和柳七卻同時回頭,警覺道:“是誰!”
只見蔥綠的樹叢間探出一對兒牛角,緊接着一頭皮毛油光锃亮的黃牛從林中踱了出來,背上還馱着一個年僅七八歲的牧童。
那牧童長得虎頭虎腦,表情卻是嚴肅異常,見衆人發現了他,他便大大方方地騎牛而出,絲毫不顯慌亂:“我不是有意偷看你們的,我是怕你們下湖。別看它表面上一點兒水波也沒有,這湖裏可淹死過人呢!”
聞言,沈忘笑意盈盈地迎了上來,問道:“哥兒對此地可是熟識?”
“熟識?當然!我每日裏擱這兒放牛,湖裏有幾條大黑魚我都數得過來。”牧童胸脯一挺,顯得煞有介事。
“那這湖裏何時淹死過人啊?”沈忘湊近了些,不知從哪兒摸了塊綠豆糕,一邊問一邊順手遞給了牧童。
牧童登時眉開眼笑,也不推就,坦蕩地接過便大口咬了上去,自己吃了半塊,又将剩下地半塊遞給了馱赴着他的黃牛,他拍了拍手上的殘渣,神秘兮兮道:“我跟你說的,你可不要跟別人說哦!”
圍攏過來的衆人都用力地點了點頭。
“有一日下大雨,我趕着牛回家,路上見到一個穿着蓑衣的人急匆匆地往硯池這邊趕,雨這般大,硯池正漲水,我怕出危險,就喊了他一聲,他就跟聾了一般,理都不理我,一頭就紮進林子裏。那時的雨大得都看不清路了,我心裏也害怕,就沒再尋他。”
小童費力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是記起了什麽恐怖的回憶,聲音也低沉了下來:“後來,我聽人家說,硯池淹死了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府衙在湖上尋了好幾日,也沒找到屍體。硯池這邊水深,淹死人的事以前也發生過,也同樣是屍骨難尋,可從沒像這一次這麽鬧鬧哄哄。後來我才知道,死的那個人,是當時的縣令,蔣大人。”
衆人聞言皆是悚然一驚,卻聽小童繼續道:“這樣想來,也許,我就是最後見到蔣大人的那個人。”他喃喃說着,又突然警覺,瞪着沈忘道:“你可不準诓我,這事兒我可沒敢對別人說。”
沈忘迅速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鄭重承諾道:“哥兒放心,在下沒有什麽優點,唯一的長處就是嘴嚴。”
“那他們呢?”牧童瞟了一眼圍攏在身邊聽得聚精會神地衆人。
“我作保,他們一個字都不敢往外洩露。”沈忘再一次表情真摯地保證道。
身後的易微憋笑憋得臉都僵了,牧童卻是心實,聞言點了點頭,又道:“既然你們這般守諾,我也不是小氣的人,就再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秘密!”
随着牧童刻意上挑的眉毛,衆人不由得又湊近了幾分,只聽那牧童用陰森的氣聲道:“你們瞧着那硯池中的大黑魚了嗎?”
衆人随之望去,只見池中确有巨大的黑影,其形碩大無匹,粗略觀之,最長的一條幾可達九尺,淡水湖中竟有此大魚,簡直駭人聽聞。見衆人面露震驚之色,牧童很是滿意,繼續道:“這些還是小的,水底下的巨魚只怕是你們這輩子都未曾見過呢!自蔣大人死後,這水裏的巨魚啊,便多出一條。”
此時,日頭緩緩移到了硯池的正上方,湖面宛若冰雪中沁着的翡翠,光滑如鏡,水波不興。而周圍的山巒則投下濃重的暗影,将湖面一分為二,一半明亮耀眼,一半墨色氤氲,而恰在這明暗過渡的交界,一片錦緞般的背鳍正穿水而行。
沈忘定定地看着那條悠然自得的黑魚,他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黑魚,如同潛底蛟龍一般的黑魚。然而只是一瞬,那黑魚便悄然離去,就仿佛剛才的場景只是日光構成的幻象,不足為信。
沈忘站起身,只覺頭暈目眩,腿也有些酸麻,許是蹲久了乏力。他只得趕緊扶住身旁的樹幹,唯恐柳七看出端倪,再一轉頭,那小牧童已經騎着黃牛走遠了,不時還回身沖他們用力揮手。
沈忘緩了口氣,只覺眩暈感如潮水般退卻,方才站直了身子。他走到硯池岸邊,極目四望,湖中卻哪還有剛剛那條大魚的影子,他嘆了一口氣,思忖道:“若牧童所見身披蓑衣之人的确是蔣大人,那更是從側面證實了案宗所錄的準确性。可是,這樣一片湖泊,年年死人,卻總也找不到屍骨,究竟是為何……”
他想得入神,腦海中的話語竟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程徹聞言,二話不說就開始脫靴子。這可把霍子謙吓了一跳,攔阻道:“程兄你這是做什麽?你沒聽剛剛那位牧童所言嗎,這湖裏危險,可不能兒戲!”
易微卻笑嘻嘻地盯着程徹看,她性格古靈精怪,大大咧咧,只把牧童剛剛的話語當志怪小說聽,并不覺得這一面波平如鏡的湖泊能有多危險,若不是知道自己水性太差,也想和程徹一起下湖一探。
柳七和沈忘也覺得不妥,二人對望了一眼,由程徹最為信服的柳七當先開了口:“程兄,我知道你水性好,可這深潭能容如此多的巨大黑魚,可見湖底落差極大,且水深如墨,難以視物,實在是危險。”
沈忘附和道:“是啊清晏,這水下情況不明,尋屍骨之事我們再行計較,萬不可以身涉險。”
程徹一向視柳七和沈忘為圭臬,見二者都反對自己下湖,手上拿着的靴子便不知是該套上還是丢下,正自猶豫着,易微卻笑諷了一句:“是啊,阿姊都發話了,你還不回來?”
聞言,程徹面上一紅,再無猶疑,撲通一聲一個猛子紮進了湖裏。
這一跳可把衆人都吓壞了,易微也自覺懊悔,她哪裏知道自己一句輕飄飄的玩笑話就激得程徹這般八尺漢子跳了湖,當下臉色也有些難看,心中惴惴地問道:“他不是天天自稱鎖橫江嗎?這點兒湖水應該難不住他吧?”
沈忘和霍子謙都面色冷峻的沒有說話,蹲在岸邊向湖中看去。柳七也看着易微,無奈地嘆了口氣。衆人只見湖中滾出幾個小小的氣泡,哪裏還有程徹的影子?易微見大家不答話,也氣沖沖地跑到岸邊往下望,只見那潭水果真深得驚人,除了延伸至湖心的嶙峋怪石外,湖底的情況哪怕瞪圓了眼睛也無從知曉。看久了,更是從心中陡然湧起一股寒意,就仿佛那湖底極深極暗之處,也正有一雙巨眼目不轉睛地向上觀瞧,那種即将把人吸入其中的拉扯之感讓人遍體生涼。
衆人就這樣齊刷刷地盯着湖面的動靜,等了半天,程徹還沒從水中上來。這下不僅是沈忘、柳七和霍子謙心焦不已,連最為樂觀的易微也害怕起來。她在岸邊兜兜轉轉,一會兒蹲下,一會兒又站起,滿腦子都是程清晏将糖墩兒遞給她時,憨厚爽朗的笑臉。
那種心情,就跟當時柳七被困火場之時一般無二,甚至還更為惶惑。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帶着胡人血統的俊朗男子,早已攫住了她的喜怒哀樂,別人都看得明白真切,反倒是她自己不肯承認。可如今,竟是自己一句戲言将這他诓進了深淺不知的硯池湖底,若他真是一去不返,那自己又當如何自處?
易微越想越懊惱,越想越焦急,發狠地沖地上跺了一腳,眼圈兒也跟着紅了。
“清晏!”沈忘已經等不及,放聲呼喊起來。
“程兄!”霍子謙和柳七也跟着喊道。
易微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堵得慌,竟是一個字都喊不出來。她心中暗下決心,若是程徹還不上來,自己便跳下去,把他揪出來!
正在這時,一個碩大的氣泡從湖底的深處湧了上來,急速向上,在泡壁和湖面接觸的一瞬間,瑩亮的氣泡“砰”地炸了開來,那聲音不大,卻着實清脆,引得衆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氣泡破裂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