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舜井燭影 (五)

第88章 舜井燭影 (五)

緊接着, 一個矯捷的黑影極速向前,分水而行,在岸邊猛地沖出水面, 易微只顧着尋人躲閃不及, 被濺了滿頭滿臉。一陣水花過後,程徹爽朗的笑臉露了出來,正欲向岸上的衆人彙報他的重大發現,卻被衆人臉上複雜的表情吓了一跳。

尤其是易微,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眸光古怪的瞪着程徹,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訴說,亦像有滿腔憤懑要抒發,程徹還以為是自己動作大了些, 用水濺濕了大小姐的衣服, 便忙不疊地道歉:“微兒, 對不住, 我……我不是有意的。”

易微看着面前男子撲閃着狹長的睫毛, 一滴晶瑩的水珠順着下睫毛滑過眼睑, 悠悠然然地停在顴骨的高處, 滞留片刻, 又順勢而下凝在形狀優美端正的下颌。“啪嗒”,随着水珠一同落下的是易微洶湧的淚水。

“你煩死了!”少女像只受傷的小獸般咆哮了一聲, 縮到柳七懷裏嗚咽起來。

程徹被吼得直縮脖子,一邊用腳踩着水,一邊有些委屈地看向沈忘:“我又咋了?”

沈忘又好氣又好笑, 沖着程徹伸出手道:“先上來再說。”

一陣鬧哄哄的騷亂之後,這邊廂沈忘陪着程徹烘烤衣服, 那邊廂霍子謙和柳七則好言安慰着易微,兩撥人分工明确,泾渭分明,程徹時不時地探頭去看易微那邊的情形,可少女始終縮在灌木叢籠罩的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沈忘輕輕拍了拍程徹的胳膊,勸慰道:“小狐貍沖你發火倒是件好事。”

程徹的濃眉虬結成一團,顯然極是苦惱:“這有什麽好的,她都不理我了。”沈忘看着眼前八尺長的漢子抱腿蜷着,用樹枝一下一下撥弄着火舌,輪廓濃重的眉眼裏皆是不解與憂心,心中暗笑:若是那幫水匪見到曾經的天煞神成了這副模樣,恐怕棺材板都壓不住了。

“小狐貍不是不理你,她是害怕了。”

“害怕?”

“害怕你因為她一句激将之言,一去不返;害怕再也見不了你的面。”

程徹聞言,面上表情一松,大剌剌的笑容又浮上面頰:“嗐!這有什麽可怕的,我可是鎖橫江,還能在這小水溝裏翻了船嗎?我去跟微兒解釋解釋!”

說罷就欲起身,卻被沈忘一把拉住:“不可,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最喜歡什麽就最害怕什麽,這個時候,你得讓小狐貍靜一靜,自個兒想想明白。”

程徹倒抽一口冷氣,太陽穴突突直跳,臉瞬時紅了個透,舌頭也僵直得結巴起來:“當……當真?”

沈忘面露得色,全然忘了自己在柳七面前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無憂兄弟你還信不得!只是現在小狐貍剛剛意識到這點,你得給她些時間。”

“一年兩年我等得,十年八年我等得,哪怕一輩子,我也等得。”程徹說得一字一頓,字字千鈞。

沈忘笑着睨了他一眼,道:“你就且把心放肚子裏,這番話自己留着對小狐貍說。”溫和的笑意逐漸被眸光中的墨色所取代,沈忘凝望着硯池平靜的湖面,表情嚴肅起來:“清晏,對我說說湖底的情況吧,你可曾發現蔣大人的屍骨?”

程徹一拍後腦,懊惱道:“差點兒把正事兒忘了!方才我潛下去極深,這潭水陰寒刺骨,黑氣森森,饒是我在水中也辨不清方向。我在水底摸索了半天,不僅沒發現蔣大人的屍骨,相反,這潭底幹淨得出奇,連淤泥都很少,更遑論朽木落葉了。”

“後來,我在這水下發現了一個洞穴,這洞穴穴壁上的石質甚是奇怪,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小氣孔遍布其上。我覺得你可能也想看看,便敲下來一塊。誰知正敲着,那洞中鼓出一個巨大的氣泡,忽忽悠悠地直往水面而去。更奇的是,這氣泡湧出的瞬間,帶出一股旋流,将洞穴周圍的沙礫石子吞進去好大一片!”

沈忘接過程徹遞過來的一小塊碎石片,細細打量了一番,臉色有些發白,鄭重對程徹道:“清晏,你往後可絕不能再往這個湖裏去,此番順利回還實乃僥幸,若是下一次可不一定有這麽好的運氣。”

眼見着沈忘表情嚴肅,程徹也收斂了笑意,問道:“這石穴究竟是什麽啊?”

“你剛才帶上來的石塊是鐵石,如果所料無錯,硯池底部隐藏着一處水下礦脈,經過湖水的日夜侵蝕,礦脈被消解出了大大小小的洞穴,暗自連接,互通有無,礦脈中還有氣體,會時不時通過洞穴向外翻湧,也就是你剛剛看到的那個巨大的氣泡。”

“氣泡湧出之時會産生巨大的吞吐力,将周圍的事物吸向洞穴的深處,而這也是硯池中年年淹死人,卻總也找不到屍骨的原因。”

“他們都被那石穴吃進去了!?”程徹瞠目結舌道。

“也可以這麽說,蔣大人的屍骨應該也是這般被拖入了洞穴的底部。如果剛剛氣泡湧出之時,你被那旋流攫住,只怕你有通天之能,也難以抗衡。到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可真就是火燒紙馬店,遲早要歸天了!”

程徹沉默半晌,方才開口道:“那……我們這算是給蔣梓雲一個交代了嗎?”

沈忘嘆了口氣,順着程徹的目光望向墨綠色的湖面,巨大的黑魚依然在湖中悠閑自在的游曳,世俗凡塵的情仇愛恨似乎永遠無法動搖它們內心的平靜,它們只是沉默的梭巡,沉默的吃食,沉默的繁衍,最終化作湖底同樣沉默的鐵礦石。

那麽蔣大人呢?沉屍洞底的他也得到了最終的寧靜了嗎?

* * *

濟南府的歷城縣雖只是一座小小的縣城,然其中刑名、獄事、人口、稅收、錢谷諸項事物紛繁複雜,千頭萬緒,若想管理得當,讓百姓不至流離失所,各耕其田,各安其政,作為一縣之長必得殚精竭慮,絕不能有片刻松懈,沈忘也自是不能免俗。

若說之前無官一身輕,他還能将大把的時間和精力放在查案之上,而現在貴為歷城縣的父母官,他就不得不将更多的時間投入到一縣的政事之上。是以,自硯池回來之後,哪怕是跳脫自在如沈忘,也不得不囿于每日繁重冗雜的衙門事物,難有片刻清閑。

“老爺,縣裏耆老鄉紳們的拜帖屬下收了不少,名門望族、鼎食之家盡皆翹首以盼,想同老爺一道為縣裏出力呢!”

汪百儀的聲音似乎是從霧氣中傳來,聽得不甚真切,沈忘揉了揉太陽穴,強自打起精神,道:“嗯,這是好事。”

汪師爺側頭看着沈忘,這位年輕的縣太爺近些日子似乎異常疲憊,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淺淡,連一絲血色都找不見了。沈忘見汪百儀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在等待進一步的指示,便疑惑道:“汪師爺可還有事?”

“老爺,您新任為官可能有所不知,但凡新官上任,定然是要宴請全縣數得着的耆老鄉紳,以期日後互為照應,相得周轉。所以,屬下今日來,就是請老爺定個好日子,和衆人聚上一聚。”見沈忘興致缺缺,汪師爺繼續催促道,“老爺,這事兒可馬虎不得,不知老爺囑意哪天呢?”

也無怪汪師爺這般心焦,實在是有明以來,官俸微薄,祿厚者月給米不過三石,祿薄者不過一石兩石而已。洪武年間還可全支,後來便用了折色之法,以俸米折抄,又用布匹折俸米,這一番盤剝折算下來,能夠到手的現銀屈指可數。若不是沈忘家底頗豐,不吝錢財,只怕縣衙難以周轉。

一心報恩的霍子謙不信邪,曾一力攬下了衙門賬目上的活計,沒日沒夜地算了好幾天,算到最後霍子謙也只得長嘆一聲:“若是不貪墨,就只能入不敷出。”

看着汪師爺日益萎靡不振的臉,沈忘只得苦笑着點頭:“擇日不如撞日,就定在今晚吧!”

汪師爺登時滿面春色,喜不自勝:“是,老爺!”

是夜,歷城縣衙的會客廳內,士人群集,濟濟一堂,觥籌交錯,熱鬧非凡。新官上任的縣太爺望着滿座賓朋,溫和的笑意中浮現出絲絲疲态。沈忘本就不勝酒力,剛飲了幾杯便暈眩感頓起,無奈,他只得以手稱腮,微眯着眼睛看着諸位歷城縣叫得出名字的鄉紳豪富你來我往,長袖善舞。

“咱們歷城縣也算是好事多磨,這縣衙的父母官啊你方唱罷我登場,倒跟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不過好在沈老爺來了,小人們的心啊也就定了!”做絲帛生意起家的申員外捧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肚子笑着說。

“是啊!沈老爺一看就是青年才俊,淑人君子,定能帶領吾等堆金積玉,財運亨通啊!”有人附和道。

桌上登時響起了一片“和氣生財”的贊同聲。

“聽諸位的意思,前任縣令大人,似乎在生財之道上……頗有些不通情理?”此言一出,桌上剛剛還雀躍的氣氛冷了幾分,諸位耆老鄉紳齊齊看向發出疑問的沈忘,面上露出幾分尴尬之色。

剛剛嚷得聲音最大的申員外小心地解讀着沈忘面上的表情,只見這位不勝酒力的年輕官員笑容和緩,若春風拂面,絲毫沒有不悅之意,便大着膽子道:“蔣大人……怎麽說呢,為人處世有些死板,小人們曾多次向他建言獻策,都被他駁了回來,真是……呵呵……一點兒情面也沒給小的們留啊!”

申員外搓着手,像極了一只站在饕餮佳肴前不知所措的肥胖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