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舜井燭影 (十一)

第94章 舜井燭影 (十一)

“你想不想知道蔣小姐對我說的什麽?”沈忘仔細觀察着魯盡忠面上的表情, 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輕輕道:“她說,是你殺了她。”

魯盡忠的心突突直跳,從沈忘完美的笑容裏他辨別不清這位年輕的縣太爺是在詐他, 還是真有其事, 只能瞠目結舌地看着他,時不時艱難地吞咽一下口水。

見魯盡忠神色數變,沈忘似乎是厭倦了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緩緩直起身,重又回到大堂之上, 朗聲道:“那日本官與柳仵作前往蔣宅,将案件相關的物品盡數帶回,不如此刻我們就在公堂之上,重現那日的案情, 看看是你的證詞作僞, 還是入夢的幽魂诳人。”

在沈忘的指揮下, 數名衙役将封存的證物自縣衙庫房中搬出, 像螞蟻搬家似的一點點構建出沈忘腦海中念念不忘的場景。翻倒的木椅, 枯萎的杜鵑花, 色彩鮮豔奪目的尖足繡花鞋, 打開的杉木衣箱, 被便溺之物沾染的襦裙,甚至還有結束蔣梓雲性命的那一根麻繩, 都按照當日所見,一一複原。

正當一名衙役踩着幾凳,準備将麻繩抛上高高的房梁之時, 沈忘卻轉頭向奮筆疾書的霍子謙問道:“子謙,你可知此間大堂房梁的高度?”

這可算問到了霍子謙的癢處,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回大人,大堂乃硬山頂,小式造,四梁八柱,房梁三曲一直,其中最高的一根房梁離地十尺。”

“好,本官測算過,蔣小姐上吊自盡的房梁離地九尺,二者相差一尺,方捕頭,請将這根麻繩垂挂于大堂房梁下一尺處。”

方長庚應諾,取一橫杆,細細丈量後放置于兩座由方桌摞疊而成的高臺上,其後又将打了死結的繩索懸挂其上。

沈忘則将翻倒在地的木椅扶起,端端正正地放在繩結的下方。魯盡忠和鄧方氏不知沈忘意欲何為,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怔愣地看着堂上忙碌的衆人。

“去請柳仵作來。”只是忙活了半柱香的時間,沈忘已是額上見汗,臉色也愈發的蒼白,他輕輕對霍子謙吩咐了一句,便抓緊時間用絹帕拭幹額上的冷汗,防止柳七看出端倪。

待得柳七走入堂中,一切物證都已準備齊整,整個歷城縣衙的大堂凝固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明鏡高懸”的匾額之下,是似曾相識的死亡現場;三尺公案的桌臺之前,是尖銳對峙的靜默較量。柳七凝神四顧,雖是心中詫怪,不知道沈忘為何要将蔣宅完整地搬到公堂上,但面上卻是平靜如水,絲毫不見慌亂。

“沈大人。”柳七端肅地拱手行禮。

沈忘微笑颔首,問道:“柳仵作,你身高幾何?”

“卑職身長五尺五寸。”

“那蔣小姐呢?”

“女屍身長五尺二寸。”柳七認真地将沈忘口中的“蔣小姐”糾正為“女屍”。

聞言,方才還在奮筆疾書的霍子謙突然停下了手中的記錄,眸光閃動,若有所悟,只見他突然激動地看向沈忘,想要證實心中所想,沈忘則回以會意的笑容。

只聽沈忘正色道:“柳仵作,還請你站到麻繩下方的木椅上。”

柳七依言站上木椅,感到額上被什麽粗粝之物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柳七微微擡眼,只見那麻繩的繩結正在自己眉心的位置微微晃動。随着那悠然的擺蕩,柳七只覺一道瑩亮的白線電光火石般在腦海中顯現,将紛繁複雜的線索連成一串,真相,呼之欲出!

“柳仵作,你是否能将繩結套到脖頸之上?”沈忘問道。

柳七踮起腳尖,繩結堪堪垂落在下颌處:“很難,但如果雙臂用力拉扯繩套,同時伴随雙腿向上踢蹬,或可行。”

柳七的答案永遠滴水不漏,讓人無法找到攻讦的弱點。

聞言,沈忘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而對魯盡忠道:“柳仵作比蔣小姐高出三寸,尚且難以将頭套入繩索之中,你卻言之鑿鑿說親眼看見蔣小姐将繩索套在脖頸上威脅于你。那本官且問你,蔣小姐是怎麽做到的呢?”

魯盡忠像是被唾液嗆到般噎了一下,眼珠在眼眶裏提溜亂轉,最終直直地鎖定在柳七抓握着的繩結上。他面色數變,讓那張秀氣的臉孔莫名猙獰起來。

“她……她當時……情緒激動,蹦跳着沖我發脾氣,好巧不巧地便把頭套進去了。那女仵作不是也說了嗎,用力蹬踹的話,也不一定就做不到啊!”魯盡忠一邊說,一邊頻頻向柳七的方向看去,似乎是想從她那兒得到某種支持一般。柳七則蹙着眉,厭惡地将頭瞥向一邊。

“好!就算果真如你所說,蔣小姐天賦異禀,‘好巧不巧’将頭套入了繩索,待你走後便上吊殉情。那本官再問你,她又是如何踢翻這木椅的呢?”

本就是蹦跳着才能将頭套入繩索,又如何在失重垂挂的情況下,踢翻木椅呢?一心尋死的人,又怎麽會選擇這般可笑荒唐的舉動,為自殺制造不必要的負擔呢?無論如何狡黠,這只狡兔終究是被狐貍堵住了退路。

沈忘靜靜地看着魯盡忠,用一種最為溫和而舒緩的語調詢問着,魯盡忠無聲地張了張嘴,在空中和沈忘的眼神交鋒數回合之後,終于頹然地垂下頭去。

“是我做的,我認。”魯盡忠的聲音悶悶地,似乎是從地底下傳出來的一般,“是我捂住她的嘴,将她挂到繩索上,又踢翻了椅子,任她掙紮,絕望,也無動于衷。”他緩緩擡起頭,臉上呈現着一種釋懷與落寞交織的複雜笑意:“所有罪責小人願一力承擔,還望大人……”他深深地看了沈忘一眼,一字一頓道:“莫要衍罪家人。”

不知為何,那古怪的神色讓沈忘如同被烈火灼燙到一般,心頭一驚,他怔怔地看着被拖下堂去的魯盡忠,仿佛被衙役如死狗般拖曳着的是自己。

“大人……大人?沈兄!”連續喚了三聲,柳七才算讓沈忘回過神來:“你還好嗎?”

沈忘的面色極差,往日裏瑩瑩帶笑的眉眼此刻卻仿佛浸透了露水一般,顯得恍惚而朦胧。此時的大堂之上,只剩下沈忘、柳七和霍子謙三人,柳七和霍子謙看着沈忘如喪考妣的神色,面面相觑。

“沈兄,你……你還好嗎?”霍子謙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感覺,我……我好像弄錯了。”沈忘一邊說,一邊擡眼看向魯盡忠被拖走的方向,目光中幾乎沒有焦點。

“沒有啊,我算得清清楚楚,絕對不會出錯的。”霍子謙輕聲勸慰道。

“不對,一定是哪裏錯了……”沈忘夢呓般地喃喃道:“我明明看到,他在向我求救……”

突然,沈忘眸光一亮,看向柳七:“停雲,我們這便去一趟篦子胡同。”

柳七想也沒想就搖頭道:“不行,你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我必須要找到病因。”

沒想到沈忘的回答更為堅決:“這個答案比我的身體,要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