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舜井燭影 (十二)
第95章 舜井燭影 (十二)
歷城縣的東北部有兩處因小作坊而命名的街道, 一處是剪子巷,一處是篦子巷,又叫篦子胡同。這兩處街道一處因巷中鐵匠鋪林立而得名, 一處則是有着濟南府有名的篦子作坊, 二者皆是南北巷街道,東西相連,雞犬相聞。
穿過橫越小河的小板橋,柳七和沈忘便踏上了篦子巷的路面。一路上,柳七多次要求給沈忘把脈, 都被他橫欄着豎擋着,說什麽也不依,到最後竟是連“男女授受不親”的訓誡都搬了出來,讓柳七又好氣又好笑。
不過, 沈忘現在的身體已經是無須把脈也能明顯看出的虛弱了, 一路上他幾乎是走一陣便要歇一陣, 行在板橋上更是晃晃悠悠, 腳步虛浮, 柳七只能用力拽着他的袖子, 謹防他一不小心摔下河去。
終于在日落之前, 二人到達了篦子巷的最深處, 幾乎是一眼便将魯盡忠的宅院認了出來。它同自己的主人一樣,歪斜着身子, 矗立在一衆平整簇新的瓦房之間。細看它的牆面,竟不僅僅是磚石壘砌,還混雜着貝殼和碎石子。很難想象, 在這樣商鋪衆多的城中心,還會有這樣窮困潦倒的人家。
小瓦房的門是竹子編的, 辨不清年份,看竹子老化的程度幾乎可算是前朝遺物,輕輕一扣便發出喑啞的呻//吟聲。為了出行方便,沈忘和柳七都是男裝打扮,沈忘更是戴上了大帽以掩藏面容。廢舊的老宅前突然來了兩位面容俊逸的少年郎,引得周邊的鄰裏都探頭探腦地向着這邊張望。
“你們是要找誰啊?”一位正在自家門口曬太陽的花甲老人好奇地問道。
“老人家,我來尋一位年輕人,他叫魯盡忠。”沈忘微笑着彎起眉眼,從容不迫地說着瞎話。
“小夥子,他是欠了你的錢嗎?”一位河畔洗衣的婦人也插進了話頭問道。
“真讓您說準了大嬸,在下和舍弟此番前來正是為讨要一筆陳年舊賬,還請諸位幫忙引見。”沈忘就坡下驢,順嘴胡謅道。
那婦人和老人無奈對忘了一眼,皆是搖了搖頭,嘆息道:“作孽啊,小夥子,你這筆錢,怕是要不回來了,趁着天色還早,快些回吧!”
“這是為何?魯盡忠是搬家了嗎?”
老人揚起手杖,指了指那幾乎快要脫出門框的竹門:“魯家人最近算是倒了大黴了,前些日子,這家老太太被一幫兇神惡煞的人請走了,幺兒……也就是魯盡忠想攔,奈何對方人多勢衆,倒是讨了一頓好打。從那時起,魯盡忠就沒有再回來過,他欠的糊塗賬可不算少數,這些日子裏來讨債的人也有,但都是無功而返,所以啊,我勸你們倆娃娃也快些離去吧!”
“是啊”,洗衣的婦人一副深谙內情的模樣神秘道,“我聽說,那魯家小子犯了事,被官府捉去了,也不知何時才能出來。魯家老太太也是命苦,養了這般不成器的兒子,臨到老了,還要經受這般磋磨喲!”
“哪像吳嬸你,兒子争氣,女兒高嫁,福氣尚在後頭呢!”老人捋着長髯誇贊道。
洗衣的婦人樂得合不攏嘴,正欲将話題引到自家孩子身上,卻驀然發現,剛剛還仔細聆聽的兩個年輕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河畔只剩下她與老者兩人。
“現在的孩子啊,人家話還沒說完,這便跑了……”婦人意猶未盡地埋怨道。
小板橋下的河水潺潺流淌,倒映着西天火紅的夕陽,世事荏苒,白馬逐光,沒有人還在意那半掩的竹門後曾經上演着什麽樣的悲歡離合,魯盡忠和他失蹤的老娘,就如同橋下河流中兩顆再普通平凡不過的水滴,被推擠着,簇擁着,湧向他們不可知的前方。
而那妄圖以一己之力改變整條河流流向的人,此時正頹然坐在一株兩人合抱粗的柳樹下,用拳頭重重地向地面上砸去。
“這幫混賬!”
沈忘已經很久沒有發這麽大的火了,此時憤怒的烈焰正炙烤着他的心,讓無時無刻不折磨着他的眩暈感都暫時消退了。
“我本以為,這幫人為了讓我放棄追查蔣大人的案子,指鹿為馬,掉包了蔣小姐,再反手來個殺人滅口,讓案子查無可查,這便結了。誰想到他們還有後手,為了防止我通過冒牌蔣小姐的案子查到他們頭上,便用魯盡忠的娘親作為威脅,讓魯盡忠替他們擔下了罪過。”
沈忘的眸子亮得驚人,他死死盯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河水,臉上浮起摻雜着懊悔與自嘲的笑意:“不僅如此,他們還巧妙拿捏了斷案人的心思,故意讓魯盡忠将案情說得半真半假,還留下了上吊自盡這一突破口,讓我誤以為自己通過推理還原覓得真兇。這出戲,當真回環往複,一唱三疊,而我……偏偏信了……”
沈忘簡直不敢想象,若不是最後魯盡忠的狀态讓他生了疑,真的讓冒牌蔣小姐一案就此結案,那潛藏于背後之人會不會就真的無罪脫逃,接着逍遙法外了呢?
柳七雖然也是驚愕于小小一座歷城縣衙竟然盤根錯節,藏污納垢至此,但她天性冷靜非常,此刻又擔心沈忘虛弱的身體承受不住,便刻意引開了話題:“沈兄,你記得嗎,去蔣宅的那日我曾問過你,這歷城縣衙上百號人手,到底有沒有可信之人,你現在有答案了嗎?”
沈忘眉頭微蹙,思忖道:“倒是有一人,我現在還難以定性。”
“此人是誰?”
沈忘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細分析道:“此案進展至此,在這渾水中趟了一這麽一遭,我也算看得分明,只要是言之鑿鑿那冒牌的瘋女子就是蔣小姐之人,便斷然不可信。所以,将卷宗給我并介紹整個案情的汪師爺和巡邏發現屍體便一口咬定是蔣小姐的燕隋燕捕頭,都是做局之人。”
柳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汪師爺獨掌刑名與錢谷,燕捕頭手握皂、壯、快三班,這幾乎已然包攬了整個歷城縣衙的人員了。”
“但是還有一人,他全程并未參與案件,卻在關鍵時刻給予了我們幫助。彙波樓下,是他救下了瘋女子,卻又被燕隋支走,沒有機會随堂聽審;鄧方氏也是他無意間在剪子巷巡邏時發現的……而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曾經說過,他之前是在臨近的縣城當差,并不從屬于歷城縣衙。”
“你的意思是,興許方捕頭可用?”柳七眼睛一亮,驚喜道。
沈忘嘆了口氣,緩緩搖了搖頭:“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我也不敢确定了。停雲,我曾頗為自負,自認能堪破迷霧,尋得真相。騎龍山一案,只有你我二人,尚能有一搏之力;其後屍魃奇案,我身邊又有了清晏和東璧先生;捧頭判官一案,小狐貍也摻和進來;再到白蓮彌勒之時,又救下了子謙……可是為何,身邊之人愈來愈多,這迷霧卻愈來愈濃重,愈來愈黑暗呢?”
柳七仔細傾聽着,笑意卻從眼角眉梢溢了出來,沈忘永遠都是這樣,空有滿腹經綸,驚天才智,卻偏偏參不透自己內心孤獨的隐憂:“所以你才需要我們啊……騎龍山之時,你要對付的無非是一個王獵戶;屍魃之案,你對付的則是常友德師徒;到了捧頭判官一案,你面對的是為了複仇蟄伏多年的季喆和手握兵權的楚槐安;而白蓮彌勒一案,你要對付的又成了為禍一方的白蓮教……”
“不是這迷霧深重,亦不是你能力所限,而是沈兄你逐漸步入了更為廣闊莫測的黑暗之中,哪怕你傾盡全力燃燒,又如何能照亮整個黑夜呢?所以,我……我們才來到你的身邊,灼然一切處,光明燦爛去,這世情污濁至此,可人,皆趨光啊!”
“所以,感到惶惑不安的不該是你,而恰恰該是那些潛藏在腐肉下的蛆蟲,躲避在黑暗的鼠蟻,你只要向前走就好了,自會有無數人跟随于你。”
柳七的聲音柔和而堅定,宛若一雙溫暖的手,撫平了所有經年累月積攢的褶皺。沈忘擡眸看向她,夕陽在她的黑發上鍍上了一層瑩亮的金邊,好像下一秒她就将融化在這片炫目的燦爛裏。
“走下去……那些蛆蟲,那些鼠蟻,他們會怕嗎?”
“他們怕死了!”柳七笑着,一字一頓道。
沈忘雙眉一展,一抹釋懷的微笑終于浮現在雙頰之上。無論走多遠,只要她還站在他的身邊,他的心便是定的:“我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