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歧路冥婚 (四)

第118章 歧路冥婚 (四)

沈忘耐心地等着裴從哭夠了, 方才道:“也就是說,你的女兒裴柔被代為迎親的陳文景接走後,去了陳府, 一夜之後, 卻又為了陳文哲殉情而死?”

“是,陳府就是這麽對我們老兩口說的!”裴從捂着臉,從指縫中洩露出些許悲憤的抽噎。

“那這陳文哲又是怎麽死的?”

這下裴從卻是不說話了,通紅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地面,連續大喘了兩口氣也沒憋出一個字。身旁的老婦看了裴從一眼, 嘆氣道:“回大老爺,民婦的夫家為人寬厚,與女婿相處得也融洽,并不願在堂上說女婿的不是。民婦卻鬥膽說一句, 其實當初民婦就看出文哲那孩子命不長遠, 極力反對婚事來着。可自小嬌養的女兒。民婦和相公竟是完全拗不過, 只得随了她的性子。”

“現在想來, 陳府原先自覺高門大戶, 瞧我們不起, 卻又突然變了主意, 同意婚事, 定然是因為陳文哲命不久矣,想要诓騙我家閨女去配陰婚!”

此言一出, 在場衆人不由得瞠目,裴從趕忙打斷裴趙氏的話頭道:“老婆子,大老爺面前可不興瞎說。”

沈忘溫和的一揚手, 沒有在意堂下老夫婦的失禮之舉,向裴趙氏柔聲道:“裴趙氏, 我知你幼女新喪,心亂如麻,可是公堂之上,不講人情,講得是證據。你指控陳府诓騙裴柔去配陰婚,那便是預謀殺人,這可是潑天的罪名,你有證據嗎?”

裴從趕緊叩頭如搗蒜,告饒道:“大老爺,賤內這是撒了癔症,信口胡謅,大老爺可萬萬不要同她一般見識,降罪于她!”

“我怎麽胡謅了!”裴趙氏柳眉倒豎,兩道哀戚淩厲的目光直直射在裴從臉上,之前的弱柳扶風之态驟減,此刻的老婦倒像是失了幼崽的母獅,讓人不敢近前:“大老爺,民婦今日擊鼓鳴冤之前,就問了好幾個昨日參加喜宴的人,他們都說,雖然陳文哲在婚禮上露了面,可與我家閨女拜天地的人卻是陳文景!陳文哲一口鮮血,濺了我家女兒一身吶,連拜堂的力氣都沒有了……可恨那陳文景,明明答應了我們老兩口,為什麽臨場變卦?可憐我那女兒,奮力反抗,卻還是被強壓着拜了堂,民婦雖未曾親見,可一想到小女所受的冤屈就……”

裴趙氏說不下去了,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打濕了身前的地面。

沈忘緩緩點了點頭:“本官知曉了,也就是說,你們二人認為陳府明明知道自己兒子命不久矣,可還是央告陳文景前去迎親。可偏偏拜堂之時,陳文哲舊病複發,一命嗚呼,原來的沖喜變成了配陰婚,是陳府害了裴柔的性命,是也不是?”

“是!”裴從與裴趙氏異口同聲道。

“既是如此”,沈忘一拍驚堂木:“傳陳氏夫婦上堂問話!”

不過半個時辰,陳其光與陳夫人便被帶到堂上,二人皆全身缟素,滿臉悲切,哀恸之色不輸裴家二老。那陳其光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行止坐卧間頗有氣度,雖是獨子新喪,卻不減威儀,跪在他哀痛欲絕的兩位親家旁邊,愈發顯出幾分冷漠之色。

而陳夫人見了兩位親家卻是如視寇仇,毫不掩飾滿眼的鄙夷與憤恨,似乎是将家中慘禍的一腔怒火盡數傾吐在自己窮困的親家身上,竟是連與他們同處一室都覺得羞惱。

沈忘冷眼旁觀着四人各異的神色,心中暗暗喟嘆,兩家子女情深意重,無法割舍,兩家父母卻是恨不能食其骨,啖其肉,實在是既荒唐又可悲。

“陳其光。”

“草民在。”

“本官問你,昨日你是否命繼子陳文景前往裴家接親,又是否在陳文哲生死不知的情況下,強迫陳文景與裴柔拜堂?”

陳其光濃眉緊蹙,沉聲解釋道:“回沈大人,昨日本是草民獨子陳文哲與裴柔的大婚之日,可小兒身子羸弱,難以承受長途跋涉之苦,是以草民便命繼子陳文景前往接親。婚禮之時,本是小兒與裴柔拜堂,奈何小兒疾病突發,難以為繼,草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大人,這場婚禮本就是沖喜,若是誤了吉時,不僅是沖喜不成,反會招了災禍。草民知道讓陳文景代為拜堂于理不合,可事發突然,草民又只有陳文哲一個孩子承歡膝下,哪裏去尋姊妹代為拜堂呢?”

“草民不知裴氏夫婦是如何對大人喊冤的,可誰家的孩子自己不心疼呢?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商定了沖喜一事,那便絕不可誤了吉時,傷了夫家的根基才是。”

陳其光字字句句斟酌有度,于情于理都找不出錯處,再加上他面色悲切卻不失從容,倒是顯得先聲奪人的裴氏夫婦有些失了禮數。

陳其光長嘆一聲,搖頭道:“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小兒陳文哲昨日便撒手人寰,裴柔亦追随而去,兩個孩子盡皆離世,我們做父母卻還要鬧到堂上來,實在是不成體統。”

這句話直指裴氏夫婦擊鼓鳴冤的行為不成體統,裴從惱怒道:“無奸不商,誰不知道你陳其光能把黑的說成白的,嘴上功夫厲害得很!我閨女全須全尾的嫁過去,你一句殉情就打發了我,你真當我裴從好欺負嗎!”

“好個刁民!你怎麽不跟沈大人說說,你是收了我陳家多少銀子,才答應了這門親事!我還沒說你的好女兒裴柔自己掀了蓋頭,犯了大忌,這才害得我兒煞氣侵體,撒手人寰,你還有臉胡亂攀咬!”陳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尖聲喝罵着與裴氏夫婦對峙。

沈忘沒有制止陳夫人的咆哮公堂,相反他從陳夫人厲聲指責的話語中聽出了另一番意味,而這一番內容是裴氏夫婦絕不會主動交待的。

俗話有言,蓋頭一掀,禍端必生,意思就是新娘自蓋上紅蓋頭起,到新郎親手掀開為止,期間絕不可中途掀開,否則必起災禍。沈忘當然不會深信此道,可情願選個不稱心的兒媳婦沖喜的陳氏夫婦卻是篤信無疑,将獨子夭亡的過錯推到裴柔身上,倒也并非不可能。而陳夫人所說的裴柔自己掀了蓋頭,想來應該就是裴柔滾落喜轎時,慌亂之中露出了蓋頭下的面容一事,沈忘也是親眼所見,因此陳夫人所說的确屬實。

而陳夫人口中的收銀一事,則讓沈忘對看上去凄慘無助的裴氏夫婦有了些許全新的認識。

就在沈忘暗自思忖之時,陳其光卻主動站出來制止了妻子滔滔不絕的怒火:“夫人,不可。我們沒有必要自降身價,與這裴氏呶呶不休。裴柔殉情一事,人證物證俱在,不是裴氏幾句話就能狡辯的。”

“更何況”,陳其光拱手向沈忘一禮,恭敬道:“沈大人斷案如神,聲名遠播,豈是裴氏夫婦幾句話就能欺瞞得了的!”

沈忘心中暗道,這陳其光不愧是濟南府數得着的富戶鄉紳,在一言一行極有章法,又懂得适時退讓,給足對方臺階,确實比裴氏夫婦更懂得與官府打交道,只可惜,他這個馬屁拍錯了人。

沈忘微微一笑,道:“你也不用給本官戴高帽子,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判斷。陳其光,你方才說裴柔殉情一事,有人證和物證?”

聞聽此言,陳其光的喉頭微動,沈忘幾乎能清晰地聽見他吞咽唾液的聲音,男人面上的神情也變得複雜晦澀起來:“小兒文哲命薄,連天地都沒來得及拜就口噴鮮血昏聩不醒,擡到房裏不過三個時辰便去了……草民與夫人心痛如絞,自是沒有時間去管那哭鬧不休的裴柔。明明是沖喜而來,小兒卻因她而死,夫人嫌她晦氣,将她鎖在偏房中,沒有允她和文哲相見。文哲去時已是半夜,草民與夫人只得将他停于後堂,待明日天亮再遣人收斂,還安排了一名小厮守在外面。可誰料,夜裏……”

陳其光與陳夫人對視了一眼,似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夜裏發生了什麽?”沈忘向前傾着身子,視線越過公案在陳氏夫婦的臉上梭巡。陳其光的眼角有些細微的抽搐,陳夫人的面色更白了,染着蔻丹的長指甲此時斑駁一片,而她還在不自覺地用手指摳動着。他們的臉上都清晰地寫着兩個字:恐懼。

“夜裏……府上鬧了狐貍。夫人極怕狐貍,當下便亂了方寸,幾乎暈死過去,府上一時大亂,草民也忙得焦頭爛額,待将那狐貍趕出府門,更是累得支持不住,便同夫人歇了個把時辰。”

“待我們醒來,才想起家裏還有新娶進來的裴柔,她畢竟也是八擡大轎擡進來的新婦,總那麽關着也不是個事,便遣下人去開偏房的門。可去了才發現,偏房的鎖不知何時早已被打開了,而房中空無一人。”

“那裴柔去了哪裏?”

“你把我女兒藏到哪裏了!”裴從幾乎是和沈忘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

陳其光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緩緩道:“我們将府上尋了個遍,最終在提前預備下的新房裏找到的她。當時的新房房門是從屋內反鎖的,裴柔躺在床榻之上,胸口插着一把剪刀,已是死去多時了。門是被撞開的,府上的下人們都看着,房中也無旁人,裴柔定是殉情自戕無疑。”

“房中只有裴柔一人?那你是否檢查了窗戶四角,或者衣櫃壁櫥箱箧這些能藏人的地方?”

一滴冷汗順着額角流淌下來,陳其光顫抖着吐出一口氣,道:“不敢欺瞞老爺,但草民當時真的顧不上檢查這些,因為房間地上還躺着……躺着小兒陳文哲。”